这一日因为同常若梅说闲话的时间长了些,等到日头彻底落下,高曼卿才回家。
临走前三太太给她塞了一些点心,中式西式都有,让她带回去吃。
提着常若梅的草稿纸,一大盒点心,高曼卿没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电车,只能晃晃悠悠地走着。
身后一辆小汽车缓缓跟着,给她照着前面的路。
高曼卿走了多久,小汽车便跟了多久。
她装作看不见,只闷头往前走。
回家把草稿纸交给如芸,等收废品的老人来了,可以把废纸攒一攒卖掉。
一天、两天、三天……每一天晚上下班,这辆小汽车都会跟着她,把她送回家。
到了第五天,她彻底忍不住了,挡着眼睛回过头来。
小汽车也停下了。
高曼卿往前走了两步,站定,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淡淡的疲惫之色。
“林秉钧,你又何苦这样?”她俯下身子,隔着车窗对林秉钧喊道。
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林秉钧下车,月华落在他的肩上。
“我无意对你怎么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拂落高曼卿肩膀上的落叶,可高曼卿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又堪堪止住。
他只是想陪高曼卿下班,也算是给自己散一散心。
“你听我说,常家的背后有问题。”习惯了高曼卿的拒绝,才发现被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撇开时,那种疼痛好像已经接近麻木。
他选择把常家的事情摊开来说,剩下的交由高曼卿自己选择。
“还记得老赵一家——”林秉钧起了头,“凶手已经有了眉目。”
“是常家人干的?”高曼卿下意识地接话道,她拧紧了眉头,若是如此,那她……
林秉钧摇了摇头:“不是,常元昌帮了我,凶手背后势力很大,若不是他在工部局和警界都有不少人脉,我恐怕一时半会这口气还松不掉。”
“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说完,高曼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常二小姐和查小姐是朋友,你——”
但她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若他是托了查鹭梅的关系同常家搭上线,又跑来让自己和常家撇清关系做什么?
林秉钧听到她提了一嘴鹭梅,幻想着她为自己拈酸吃醋一把。
可惜这种幻想也扑了个空。
虽然高曼卿看起来对他和鹭梅之间的关系丝毫不关系,他还是不得不解释清楚。
“说起来还是你的功劳。”他刻意卖了个关子。
高曼卿有些茫然:“你不要把什么事情都往我身上放——”
她顿了顿,想起来自己同常若梅提过一嘴除虫菊的事情。
“你是说若梅?”
前几天常若梅同她抱怨,说屋外的树又高又密,她房里经常长蚊子。高曼卿便从家里头搬了一盆除虫菊带了过来。
林秉钧笑着点头:“常元昌很听常大小姐的话,这我倒是没想过。”
那日他去商会会长虞先生家中拜访,遇见了常元昌。
先前林秉钧为了避开与他打交道,特意称有事没参加常家的宴会,只是这一顿饭他究竟是没有避过。
常元昌借着高曼卿给大女儿送的一盆除虫菊为由头,和林秉钧展开了话题。
林秉钧只得陪着他聊天,一来二去,他似乎是真的对林秉钧的生意有兴趣似的。
而后话题便引到了花田被毁一事上。
“我听若梅说起这花的功效,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日子报上沸沸扬扬的花田被毁案,如今见了真花,才觉得颇为可惜啊。”常元昌眯着眼,很和蔼地说着话,“我想起来你上一回不来我家的宴会,也是为了去看……去看遗孤是吧?”
后面这句话便带了几分威胁。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事业再难,也终究是慢慢步上正轨了吧。”虞会长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林秉钧就坡下驴,点头道:“正是,这花若是种植在别墅周围是再好不过的,一来可做观赏之用,二来也可驱虫防害……”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常元昌截断:“这事最难的地方不是断案,而是抓人。事关外国人,华界的探长不好出面。”
他的眼里透过一丝精光:“秉钧这孩子,做生意有天赋,但是也有点年轻,很多事情想得太简单。”
说完,他的手指轻叩座椅扶手,一个又一个闷声提醒着他,留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不多了。
远处墙上的钟敲响了十九下,也让林秉钧的思绪从回忆里抽身。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离远一点?”高曼卿不由得质疑了一番林秉钧。
常家给的待遇丰厚,工资清闲,简直是普通人的梦中情职,她不懂为什么林秉钧总是要自以为为自己好一般,插手自己的事情。
林秉钧幽幽地望着她,半垂着一双长睫:“他们家树敌太多,这两年工部局……不止是工部局,租界和华界也好,都斗得厉害。他今日能帮我,未尝不是卖我一个人情。他将来落难,这份情,我要还。”
他刻意在“将来落难”四个字上咬重了音节,仿佛已经预感到了常家衰败的光景:“我怕你受连累。”
也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远处的云飘着,把月亮挡了起来。
高曼卿嘴硬道:“又不至于在这几天……你的意思是很快就……?”
她忽然意识到关键所在。
常家又是办宴会,又是帮林秉钧解决麻烦,也不知道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林秉钧看她站着的腿不停交叠着,拉开车门道:“多的你知道了对自己也没好处。曼卿,保全自己最为要紧。”
高曼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她越是不愿意和林秉钧扯上关系,可林秉钧说的话就越对,她就越不得不听。
“那个方……”林秉钧顿了顿,“他最近还经常给你写信么?”
见半晌高曼卿没有回答自己,他也不恼,而是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你若是想搭车,便上来。若是不想,我走我的道,你走你的,我们互不干涉。”
他话音还没落下,高曼卿已经直直走远。
林秉钧苦笑两声,小跑着开车去了。
他在午夜还约了人谈事,一来一去,也就到了第二天。
站在门口,高曼卿被林秉钧的话一点,她也忽然想起了这些日子的方津生似乎没有从前来信密集了。
是自己太久没给他一个答复,以至于他心灰意冷了么?
也是想什么来什么,夜里到家,她便看到唐如芸和琳娘一起围在客厅的桌子上绣花,绿色的桌布上,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显得无比显眼。
唐如芸正对着房门,见高曼卿推开门,她急急地欢呼,一边起身相迎,而绣了一半的鸳鸯也被她搁在了桌子上:“你今天回来的比往常迟些!”
高曼卿笑着点点头,一边放下挎着的布包道:“今天回来的路上碰到朋友,和他多聊了几句。”
琳娘推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老花镜,右手夹着绣花针指了指桌上的信道:“那个方医生给你的信。”
高曼卿没有急着拿信,而是先看了唐如芸一眼,见她表情未变,才把信接了过去。
而后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厨房还有什么好吃的……”
她口中念念有词的,一个闪身躲到厨房里,才拆开信来。
也不是她多心,只是她知晓唐如芸对于方津生的情谊。
倘若唐如芸没有遭逢不幸,她或许还可以随意的当着她面前看,只是如今一来她是客,而来她遭逢大变,心情不好不说,两相对比之下,她心中难免产生落寞。
高曼卿不愿刺激她。
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她匆匆地把信收了回去,脸色不好看。
而琳娘在客厅大声催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眼瘸呢,给你用最小火热着呢,那么大一个锅你看不到。”
高曼卿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匆匆端了晚饭出来吃。
晚间唐如芸依旧在她房里打地铺,半盖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
最后她打定了主意坐了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曼卿……方医生给你写的信……怎么没见你看?”
高曼卿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她只得装作一副忘了的模样,“哎呀”一声从床上跳下来,从外裤口袋里头把信拿了出来,当着唐如芸的面看了信。
她硬着头皮盯着这封信,实则一句话也没看到脑子里去。
余光则一直在观察唐如芸的反应,见她眼含期待,高曼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动不动地继续盯着信,似乎要把它看穿一个洞似的。
“曼卿,你看了半天了,是有什么难处吗?”唐如芸问道。
高曼卿一边哂笑地说着“没有没有”,一边慌忙地把信装回去道:“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说一些家常。”
家常——指向她求婚。
这一封信的催促之意比往常的更为激烈,高曼卿一时之间甚至有一丝反感。
可方津生说的也没错,他年长高曼卿好几岁,放在世俗的眼光里头,这个年纪依然没有成婚,必然是要遭闲话的。
“要我说,方医生喜欢你也不奇怪,你有文化,有知识,人又善良……你们两志趣相投,家世也相当……”唐如芸一边夸着高曼卿的优点,一边艳羡道:“我喜欢方医生,也喜欢你。”
与她憧憬的眼神对上,高曼卿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我……我也没那么好。”
唐如芸摇了摇头道:“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一定把他早早拴住,拴的牢牢的。”
啊,又是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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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