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林秉钧的车时,高曼卿还在恍惚着。
今早发生的一切令她迷惑。
先是杜太太为着自己家里无缘无故丢了东西,一大清早就拿着锤子和铁盆出来,一边敲得“锵锵”响,一边骂街,惹来邻里侧目。
再是巷子口传来了两声枪响,而后是有人倒下的声音,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声。
琳娘紧闭了门,叫曼卿不要出声,尽量在家里头蹲着走,也不要靠近窗户。
不一会儿警察挨家挨户敲门,问有没有见到一个戴着眼镜的矮个子男子,说是要抓特务。
琳娘惊恐地摇头,警察正准备进屋搜,忽然杜太太房子那头传来声音,说是他们同事抓到可疑人物,几个警察在地上吐了口痰,大摇大摆地往杜太太家走。
琳娘把房门关上,她还是衣服惊魂未定的模样,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高曼卿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走到她跟前,搀扶着她坐下,给她沏了一杯茶。
琳娘端着茶,丢了一只耳朵给外头的响动,待听到外边的叫骂声都停了,她才猛灌了一口水。
“我们这小街小巷的,也有——”琳娘感慨道。
她的一颗心还没落地,接着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琳娘往地上一滑,险些栽倒。
“怎么这些瘟神还没走……”她在小声的碎碎念。
高曼卿连忙扶住琳娘,掩住她孱动的嘴唇,一边大声问道:“哪个?”
外头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曼卿!是我!你们怎么样?”
原来不是警察去而复返,而是林秉钧。
高曼卿恼他吓到了琳娘,开门也没什么好气,“你怎么来了?”
林秉钧见高曼卿平安无事,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我来接你去看赵妞妞,车子在外边进不来,我看到好些警察围着,疑心出了什么事,担心你,就把车子停在那边路口,过来看看。”林秉钧的脸上还渗着汗,衬衫袖子卷起,领口微敞开着,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滚动。
高曼卿还没说话,琳娘先是眼睛一亮。她“哎呦”一下抚着胸口,一脸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高曼卿害怕她心脏出了什么问题,小跑着要搀她坐下,琳娘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她朝林秉钧一笑,“今早吓狠了,一颗心没着没落的。”
林秉钧的呼吸微微屏住,下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琳娘是个什么意思。
他顺着琳娘的话茬往下接,“我看今天曼卿难得放假,不然我载你们出去逛逛,或者去庙里头拜一拜,去去晦气?”
琳娘根本没有给高曼卿留下拒绝的机会,她亲切地拉着林秉钧的手,热泪盈眶道:“你是个好人,我原本也不想麻烦你,但是今天的事太让我害怕了。”
而后高曼卿就看到琳娘随着林秉钧往外走,她没办法,只得锁了门,跟着一同上了车。
琳娘一坐上车,也不害怕了,她兴奋地东张西望,查户口似的问林秉钧家庭情况,林秉钧也不嫌烦,有什么答什么。
高曼卿拱了拱她的腰,示意少问些,琳娘却反问道:“他连你今天放假都知道,我不能问一问……”
不过她给高曼卿留了些余地,压低了声音,没让林秉钧听见。
高曼卿被她的话弄红了脸,她只能小小地牵着琳娘的衣袖,让她不要说这种话。
车子往越界筑路的方向走,高曼卿很少来这里,她望着两侧的风景,不言不语。
“我们在往哪里去?”琳娘也很少来这,她有些好奇。
“去孤儿院。”林秉钧解释道,“还是那天的事情,如今已经解决差不多了。”
提到赵妞妞,高曼卿来了精神,她直起腰来,问道:“你是怎么把孩子从她那些亲戚手里夺过来的?”
林秉钧轻咳一声,卖了个关子,“你猜。”
高曼卿不愿如了他的意,偏过头去不理他。可惜这个策略被琳娘出卖,她好奇地问道:“是不是那个报纸上的那个小女孩?”
林秉钧嗯了一声,顺着琳娘给的台阶往下下,“我和赵家的人说,凶手还没抓住,如今他们大张旗鼓地在医院号丧,还见了报,小心寻仇。”
高曼卿表面上闭目养神,实则还是偷听了一嘴他们的谈话,见赵家人如此行径,她也不免有些感慨,“就因为怕寻仇,所以他们把这样小的一个小孩,送到孤儿院里去了?”
林秉钧左打转向,一边道:“还拿了钱。”
一笔钱到手,赵妞妞便成了累赘,又说会被寻仇,他们便把小孩扔了。
饶是见多识广如林秉钧,也不免被这家亲戚的行径恶心到。
琳娘亦唏嘘不已,她是做母亲的人,听不得这种事情。
“那……到底会有人找她寻仇么?”高曼卿不免有些担心。
她总觉得这样小的一个小孩,应该不至于被下手。
“不会,我已经拜托了我的朋友们中无字无女的收养她,有一对夫妻,住武汉的,他们预备这几日就动身。”林秉钧怕曼卿不放心,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人品我都信得过,也都年过四十,约莫是不打算自己生育的。”
这样便能把这个孩子当做亲生的一样疼爱。
但曼卿还有满肚子的疑惑需要解答,譬如说林秉钧是怎么认识的居住在武汉的朋友,还是忘年之交的朋友。
可这样的问题又不免显得太过亲密,曼卿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而后迈着步子下车。
这所孤儿院的大门正对着一条林荫小路,似乎为洋人承办的,门头是西洋款式,隔着铁栅栏往里面望,可以看到几栋麻灰色外墙的洋楼。
约莫孩子们都在后院玩,前门这里静悄悄的,若非蝉偶尔鸣叫两声,曼卿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踏入了某处完全静止的时空之中。
用琳娘的话说,这里都是一些“外国尼姑”在做事。
林秉钧把车停好,找到院长,说明了来意。
一个高瘦的“外国尼姑”引导着她们找到了正在玩玩具的赵妞妞。
小姑娘一头短发,个子还只有一点点,没有长得很大,她的眼神迷蒙,还不知道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意味着什么。
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预感,譬如她朦胧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父母了。
曼卿只看了她一眼,便觉得眼睛酸楚。她匆匆拐到楼梯的背面,落下泪来。
又怕影响小朋友的情绪,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琳娘喜欢小孩,她腿脚不方便,索性便坐在地上陪赵妞妞玩了起来,还给她唱童谣。
林秉钧在院长办公室那边,他给孤儿院一笔私人捐款,又和院长说了赵妞妞的情况。
把这些事情都办完,他从办公室里头出来,便看到曼卿躲在楼梯一侧哭泣,他收敛了脸上那种成年人办事说话时的情绪,走到她身旁。
“我一看到她,就感觉赵大嫂和我说起女儿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我一时半刻接受不了。”
看到林秉钧,高曼卿心中那股压抑了很久的悲伤倾泻而出,而林秉钧选择与她一同分担。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见高曼卿不抵触,他缓缓地、缓缓地,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拍她的后背额,安慰道:“这时局,谁都不能独善其身,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一些,侥幸活着罢了。”
高曼卿小小地嗯了一声,她吸了吸鼻子,让声音显得清脆了一些,道:“你的那些朋友,会让她受教育么?”
林秉钧轻嗅她的发,高曼卿的头发有着玉兰的清冽香味,他不自觉地抚摸她的头。
指尖落在发梢,他才恍然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些太亲密,可这样的接触又让他心跳加快。
高曼卿不知道他的动作,见他半晌不回答,以为是他没听清,抬头正预备再问一遍,猝不及防就和林秉钧那一双眼对上。
她颤动着眼睫,是月亮落入太阳时的惊慌。
先撇过脸的,是心虚的那一方。
高曼卿沉默着收拾了仪容仪表,待到脸上的红看不见了,眼中的血丝也消散不少,她才从楼梯那里转身。
从孤儿院出去已经是晌午,林秉钧又提议去杏花酒楼吃。高曼卿笑他,有正儿八经的席面不去,反倒在这里请客。
琳娘看了女儿一眼,总觉得她和林秉钧之间有古怪,她说不上来。
“四马路的杏花楼啊……”琳娘一到了地,忽觉得有些熟悉,“这地方我二十年前来过,现在都办这么大了。”
说完她又睨了一眼林秉钧,意味深长地道:“粤菜好,曼卿喜欢甜口的。”
林秉钧笑着朝高曼卿的方向望,眼睛里泛着光:“口味和人一样。”
这一餐结束的匆忙,林秉钧把高曼卿并琳娘送回家,高曼卿一溜烟便上了阁楼,一句话也不愿和林秉钧多说。
可林秉钧只是望着她消失的楼梯笑。
琳娘敛下笑容,眼睛微眯,眼角的皱纹拉成了一条直线。
“你以前是不是经常来我家?”虽说拢共她没见过林秉钧几回,可这并不妨碍她敏锐的直觉。
最近家人动手术,我忙着往医院跑,可能更新频率会减慢,大家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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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