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我有一友人名曰姜正则,长年居于巨泼来斯路。其人曾于常公馆担任西席。今年北平局势趋于稳定,奉系撤出,此君欲去深造。常公馆有一走失女儿,前年寻回,不识几个字。其曾去中学念书,因基础薄弱,而年岁长于同学,于学校有些‘八字不合’。

不知怎的,她今年又萌生了学习的念头,预备请一个人教书,以女子为佳。曼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这是为你量身定做的空缺。

一来你可补贴家用,二来这女孩心无定性,约莫学几个月就放弃了,这份工作可解决一时之急,你可骑驴找马,再寻觅一个事业来做。”

高曼卿只当方津生是随口一说,不想他真的替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只有一点我有些担心,常公名元昌,早年间曾辗转滇湘,后于民国十五年入沪,于工部局亦颇有人脉。若曼卿你觉得难以应付,也可回绝这份差事。”

原来如此。

高曼卿暗自思忖,想来这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怕是规矩多,人心思也重。

可她不能总是畏难。

方津生做人一向细心,他随信用纸片附上姜正则的地址和邮编,还有常公管的地址。这样高曼卿可以拿着纸片去找人。

也是因为先前出于一种隐秘的心思,高曼卿并没有和方津生说自己在愈康工作了一段时间的事情。

她如今也不想回绝方津生的好意。

次日又值休息,高曼卿穿了件遍地锦的裙去巨泼来斯路,叩开了姜正则寓所的大门。

大抵文人都有些怪癖,姜正则也不例外。

他中等身材,留着长而卷的发,头大肩窄,脖子又细,像牙签上戳着一个包子。

许是常年伏案,他的绿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子似的。

他一开始见着高曼卿还有些警惕,见高曼卿说了自己同方津生的渊源,他才变换出一副笑脸,回头看一眼脏乱的屋子,他满怀歉意地笑了笑,道:“我这里太乱,出去寻间咖啡馆再说。”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有趣,不知不觉,高曼卿对于工作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对姜正则本人的兴趣上来。

看起来姜正则本人应该不太和女士打过交道,咖啡馆也不大常来。

他们坐在太阳下,不一会儿中午的日头便出来,照得人汗流浃背,烦躁不已。

高曼卿看他局促的样子有些滑稽,提议道:“我们进咖啡馆里边聊。”

店里的灯光昏暗,不少洋人在聊着天,姜正则两口水下肚也逐渐打开了话匣子。

“所以先生算我的中学学长?”高曼卿也有些意外。

姜正则点头,别看他外表粗犷,但还不到三十岁。

“老方应该和你说了,我下半年就要动身去北平的事情。”他的瞳仁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我心态上一向是年轻的。”

高曼卿附和道:“方……医生的朋友总让我惊喜。”

姜正则笑道:“你叫得这么生疏,老方要是知道该伤心了。这些年我还没见过他对什么女子这么上心。”

高曼卿的脸颊浮上一层霞色,正欲解释,姜正则摆摆手,眼神一阵促狭,“你和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少说点**,保不齐哪天你的故事就登了报。”

高曼卿作势捂住了自己的嘴,装作一副害怕的样子。

两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聊聊正事。”姜正则叩了一下桌面,“常家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高曼卿聚精会神地听着。

“常元昌,这个人爽快,给的钱也多,也自由。”姜正则道,“但是他太太多,家里头吵。”

“我在他们家教书,隔几天动不动就来了一个新的小少爷听讲——”姜正则一边比划着一边道,“实不相瞒,这些年下来我连他们家的人都没认全。”

高曼卿被这夸张的比喻逗得又想笑又不免有些担忧,“那这大小姐……”

姜正则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水,“这原是他们家家事,我不好说,但也能和你稍微吐露一二。这个常元昌是从一个小兵发家的,老家有个发妻带着一个女儿独自生活。后来他发达了,有了新的老婆孩子,旧的老婆孩子找不着了。”

“然后……这是又找到了?”高曼卿接了一句。

姜正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也许是人越老越念旧,这个大姐儿一回家就很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

“你过你放心,她人不坏,也很机灵,我见过她两回,就是小时候耽误了。”怕高曼卿觉得学生难相处,姜正则特意解释道。

高曼卿放下心来,左右她只是去教个女学生,学生家里的事情与她是不相干的。况且如今工作难找,她挑三拣四倒显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

既是如此,她同姜正则说好了时间,由他牵线搭桥,约在下周二的下午三点钟,去常公馆面试。

见一桩事情了结,高曼卿心情畅快,慢悠悠地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大门锁着。

她在巷子里头喊了两声,杜太太大声应道:“你妈没来我这里打牌,约莫是去卖绣花去了!”

这下不好,她今天换了一身衣裳和包,钥匙在另一个包里头,此刻估计在床头柜上。

她脱了鞋想沿着窗台爬到二楼去,然而前几天才下过雨,这地儿又背光,阴湿而滑,她抓了一手的青苔不说,滑落地上险些崴了脚。

她揪了一片芭蕉树的叶子揩了揩手,一瘸一拐地往杜太太家走去想讨些水洗把手。

忽然一道强光从巷子口照进来,晃得她眼睛疼。

她伸出手挡着光,迷蒙里见到车牌号不是林秉钧的那一辆,略微放下心来,只当是哪个车技不好又不认路的达官贵人开着车撞墙了。

车上缓缓下来一个太太,人未到,香味已飘来。

闻到这熟悉的香水味,高曼卿的身体快过了大脑,先一步背过身去。

“你是曼卿吧?”

然而有些事不是装一装,躲一躲就能躲得掉。

林太太已经走了过来,走到她面前,她便无法视而不见,只能硬着头皮地问好。

“怎么弄成这么狼狈的样子……”林太太一如五年前那般温婉,她伸出手来拉住高曼卿的手,见她手心被青苔染成了绿色,还破了皮,渗着血,急忙从挎包里头拿出一方手帕,细致地帮她擦手。

有一瞬间,高曼卿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候自己还可以被称为小孩子吧。

高曼卿定定地看着林太太的动作,等手上被包扎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才想起收回了手。

“外头热,我们去车里说话。”她温声细语地,拉起高曼卿的手就往车里走去。

她仿佛天然有一种让别人服从她的魔力,高曼卿回过神来,已经坐在了车后座上。

林太太朝着司机吩咐道:“送我们去南京路。”

高曼卿不知道她葫芦里头卖得什么药,想下车,又怕耽误了林太太的正事,一些话只能在心里头憋着干着急。

林太太仿佛真的只是在和她叙旧,挽着她的胳膊说道:“也是昨天碰见,我才知道你在给秉钧这个孩子打工。”

高曼卿点了点头,但又忙不迭地想解释一番,林太太慢斯条理地打断了她,“我知道,是秉钧这个孩子做事荒唐,你说说,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随性。”

她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想说的是什么话。

路边的树木一个接一个从车窗里头闪过,阳光透过树荫打下斑驳的阴影,林太太的脸上依旧挂着和蔼的笑容,可她说的话就像衣服上起的球,有道理但是让人不舒服。

“他做事业,把自己弄进了医院,我就当他吃个亏,长个教训。但有些事不能这么做,尤其是事关女子,一次亏就是一辈子,半点都不能行差踏错,马虎不得。”

高曼卿觉得手上的伤口开始痒了起来,但她不敢挠,方津生同她说过,伤口是不能抓的,不能为了一时的痛快让自己受更大的罪。

她忍着。

林太太接着说道:“再说婚姻,婚姻同两个人的感情是最不相干的,可他不懂,还有些天真呢。”

婚姻同两个人的感情是最不相干的。

高曼卿在心里头默念着这句话,仿佛一块石头砸在了平静的水面上。

“你也大了,有些话我也可以说。这结婚不是为了一时喜欢,若只是一时昏头,那等凉下来才知道日子有多难熬呢。这些年我也瞧过一些人,光贪图快活,不知道夫妻是要互相扶持的,光要其中一个人付出,那就像不稳当的秤砣,掉下来砸到脚才知道痛。”

林太太见她神色怔然,便把话挑明了。

高曼卿也彻底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便是不同意,彻底的不同意。

从前旧式婚姻,婆婆不同意的,便是失败的媳妇,丈夫往往是个隐身人。她不知道新式婚姻里头,“婆婆不喜欢”这件事的杀伤力有多大,但她朦胧觉得,恐怕也是不小的。

只是她不免还是有些觉得好笑,她对林秉钧没那么趋之若鹜,还是得了这么一番劝告,怎么不去多劝劝你儿子。

“实不相瞒,我……”高曼卿想着怎样委婉地把方津生的存在透露了出来,“我正预备寻一份新的事业,二来可能等夏天过去,母亲便要为我做主……”

“母亲做主”这四个字也有一种魔力,它听起来是那么的另人信服而无法反驳。

她点到即止,林太太也愣了一瞬,随即换上祝福的神色来,“这样很好,原来是我家秉钧太过……罢了罢了,你想事情周到的很,说话也好听,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高曼卿但笑不语,她对于林太太的儿子失去了威胁,自然是该被喜欢。

话已经说明,她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对林太太道:“实不相瞒,辞呈我已递上许多回,还请夫人帮忙多劝劝。我家里头还有事,南京路怕是去不了,还劳烦……把我放下来。”

开始写一些男宝妈,把我写生气了啊啊啊啊

林秉钧等着追老婆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 17 章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于林之下[民国]
连载中泷上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