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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各种疼痛并没有到来。
上柚书昀既茫然又心虚,他小心翼翼将双眼睁开一条缝,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少年打横抱着。
对方瞧着与他一般年纪,不过身强体健,模样虽还稚嫩,但面庭已显仙姿,一双美目似那暗夜朗星,眸中又自带几分亲润笑意,只一垂头,便让上柚书昀安了心。
得救了!上柚书昀内心欢喜,“恩公”一词已在心里激动地狂喊了好几遍。
他不敢多看,于是垂眸。
不愧是恩公,身上那白衣洁净无尘,就像天上清亮的月华……哎,等等,那里怎么沾了些许污渍……
上柚书昀刚想伸手拭去,冷不防想到二人差别——
此番恩公御剑相救,临危不乱,更有余力救人。而自己虽出自仙门大家,突面危急,自己只能心急等死不说,还白白连累了身边人……
少年心下难堪,不动声色拈去恩公身上那木屑,又在心里反复发誓,下定决心:
既然还有命活,日后必要知恩图报,学做恩公这样的好人,不仅要勤于修炼,不再敷衍修行,有能力自保,更不能再给别人带来麻烦!
轰——
从鬼门关逃回来的上柚书昀思绪飞散,感激涕零,然而心中誓愿想到一半,都还没来得及向那位年少的恩公道些崇拜与感谢话呢,就被流金桥坍塌的巨响打断了。
热浪一刹间袭来,带着碎裂的石砖土木疯狂往河里砸。
眼见飞物当头而下,横抱上柚的白衣少年左闪右躲,矫捷地避开了飞砸向他们的碎物。
“阿瓜、阿蛋,分散救人!”
只闻他招呼一声,立马有数十位身影凭空掠出,散向各处。
“阿枣,阿李,带人灭火!”
“是,少主!”
又有数十道身影掠入浓烟。
“少主,那水怪……”
“放心,留给我对付。”
“嘿,抓紧了——”
孙若与紧接着嘱咐了上柚书昀一句。
上柚依言行事,慌乱间瞥见对方额角渗出的汗水,刚想用衣袖替其擦去,冷不防自己整个人被那白衣少年翻转扛在了肩上。
“抱歉。”
孙若与轻轻道。
这这这……这才是让我抓紧的缘故?
突然的变换将上柚打得措手不及,但他考虑到对方救人不易且行事自有章法,便不再吱声和乱动,只乖巧地任其扛沙袋一般扛着自己逃命。
孙若与脚踏飞剑,觉得自己身上扛着的这少年……实在是有些过于沉了。
“这里不安全,你…快些去寻自己的亲人……如若、找不到…就、往城里去,找和我同样衣装的人,让他们…帮忙……”
孙若与累得说话大喘气,他看了眼少年肉乎乎的圆脸,到底没忍住,又多提了一句:“那个,不是打击你……你这年纪,看着长得…有福气,但、实际上……有些…过于、壮实了。”
他在流金河沿岸找了块安全的地皮,将这小胖子放下,双手扶膝大喘了几口气当作休息,又确认少年没受什么重伤,便矫迅踏上飞剑救别人去了。
被称赞长得有福气的上柚书昀全程一言未发,安静乖巧地看着救命的恩人放下自己,看着他大喘气,又看着他飞走。
然后少年看了看自己肉乎乎的圆手,又隔着衣料伸手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层层软肉,羞红了脸。
好像…是有些为难恩公了……
少年忧愁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不止是修行,减重也要赶紧提上日程了。
万幸,这场急火最终没能酿成惨祸——降戟的救兵来得快,大火后来被顺利扑灭了。
以孙若与为首的降戟修士列阵打碎了河中水怪的巨口,之前被生吞的人们并无大碍,除了几个倒霉鬼在跳河之前便受了伤,其余人只是受到了水怪口臭的侵扰,暂时昏迷不醒。
菊宴没能成功举办,伊始的纯洁在大火的破坏下变为狼藉,难以打理。
孙饶领着家仆善后,忙得焦头烂额。参宴的百姓饱受惊吓,但是得救过后,都自愿留下来收拾脏污。
人们相互分享着刚才的恐惧,对一众救命的修士赞不绝口。孙饶更是边流泪边感激于危难之时出手相助的小侄。
“与儿呀,与儿呀,多亏了有你呀……”孙饶两眼闪着泪光,“若没有你,小叔我便是接连死上一百次也赎不完罪啊!”
“没事了小叔。”孙若与笑他,“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当着我这小辈的面哭鼻子。”
“反正在你面前丢脸丢惯了,也不差这一回。”孙饶吸了吸鼻子,“这事儿你只管如实告诉你二叔,是骂是罚我都担着,绝对没有异议!”
孙若与摇摇头,“这事还得查。”
“放心吧小叔,你的菊宴办得很好,关于失火与水怪,我降戟孙轩会给你一个交代!”
少年一手扶着腰间佩剑,向孙饶行了个礼,便又加入了忙碌。
很快,流金河上欢声再现。
这是流金城百姓看重的节日,今岁不太成功,但是劫后余生,更值得庆祝。
叨叨后半夜才醒,看见完好无损的上柚书昀,激动得眼泪哗哗。
孙若与还在人群中忙碌,他来回奔波,既要协助清理杂物,转移伤者,也要忙着查清事实,妥善善后。
上柚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救命恩人。
他看见有人向孙若与耳语了几句,后者便在人群中扫视起来,像在寻找什么。
与他耳语的那人就同孙若与一起扫视着人群,直到看到上柚的时候,神情激动地指向他——
“仙长,是他,就是他!”
上柚书昀听到那人这般大叫,然后就看见孙若与同他一起走了过来。
少年心里预感不好,果不其然——
只见孙若与停在上柚身前,昂头问道:“是你纵火?”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上柚和叨叨都能听见,却传不到人群中去。
叨叨闻问一瞬惊愕,回过神来便急喊冤枉。
上柚书昀却明白孙若与不想闹大的苦心,连忙用手捂住小厮的嘴,神情恳切回道:“恩公,不是我。”
孙若与闻言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不是你。”
“为什么?”
上柚有些愕然,既然那人敢于指认自己,必定准备好了诬蔑的证据吧,自己与孙若与素不相识,他竟然相信自己的话?
“恩公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觉得我不是?”
“因为你看着不是想死。”
上柚:???
孙若与洒然一笑:“我的意思是,方才我救你的时候,看你挺想活的。”
毕竟这少年当时抱他抱得可紧了,便是自己,都差点就要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而且他这样的,看着就是家里拿蜜养出来的,说不定连点火都不会。你认错了,不是他。”
这话是对刚才指认上柚的人说的,虽然上柚听着有些怪,但也的确无法反驳——毕竟他长这么大,还真没自己点过什么火。
那人又与孙若与争辩了几句,无奈妥协。
“行了。”孙若与打发走那人,向上柚书昀笑道,“小郎君快些去找家人吧!晚了,可是要遭罪的。”
“什么罪?”上柚书昀好奇。
孙若与挑眉:“欲加之罪。”
孙若与见上柚书昀的表情果然带上些不可思议,转而伸手拍了拍叨叨的肩:“那水怪看着唬人,实际只是个没修成的低级妖精,你遭了他养的毒气,但只要能醒过来便没什么大碍,近日可多闻些香花。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赶快带上你家小主回去吧。”
叨叨不懂事情发展,但觉得孙若与的提醒不错,留在这里并不安全,然而少主刚刚受过惊吓,未得合眼,又没用饭,还不能立刻去找家主,便只能拉上自家少主往客栈回。
孙若与目送他们离开,然而两人不知道的是——
在他们刚刚转身要走时,孙若与趁机在上柚的背上伸手一拂,悄无声息拿下一张符纸。
他随手捏了个火诀,将符纸燃尽,又就近招来一位修士:“麻烦你跟去看看,有事就帮一下。”
小修士接令而去。
而当上柚和叨叨火急火燎回到客栈,发现掌柜也还没睡,他手提一盏有些黯淡无光的白色灯笼,静静地呆立于客栈门口。
叨叨看见了,挥手热情地喊了掌柜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掌柜?”
上柚书昀有些疑惑地看向掌柜,只见对方散着长发,外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一朵蔫掉的白菊欲落不落簪在鬓边,脸色异常苍白,唇也不见丝毫血色。
场面有些诡异。
晚风轻扬,叨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狠狠搓了搓双臂,疑是掌柜的正出神才没有听到自己的招呼声,于是又喊了一声。
仍是未应。
上柚书昀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不知如何应对。他看了一眼叨叨,两人决定再招呼一声。
“掌柜的?”
“嗯?”
这下终于得到回应了。
但是还没等两人高悬着的两颗心放下,就见掌柜的的头歪成诡异的角度,张嘴一咳,便鲜血直流。
两人俱是一惊。
叨叨吓了一大跳,当即一蹦三尺高,呜呜哇哇跳着将再次愣在原地的上柚书昀几下扯远。
掌柜张着口,鲜血越流越多,很快就把胸前晕湿一大块。
上柚书昀看着那片落在夜色里尤为刺眼的红,吓得浑身发软,眼皮狂跳不止。他圆脸惊得煞白,再往客栈看一眼,火光闪现——
客栈燃起来了!
主仆二人内心俱是惊慌,不知所措。
就在他俩呆立之时,那掌柜竟突然转身往着火的客栈里走。
上柚先反应过来,一咬牙便大步上前拽住掌柜的衣袍;叨叨见了,也顾不得太多,一把抱住对方的腰,拦着不让他再往前进。
“掌柜?掌柜的!”叨叨大吼,“前面是火海,别再往里去了!!”
上柚脑袋里混沌一片,他想不清楚事情缘故,只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而后续发展也正如自己所想,不仅复杂,而且惊惧。
火势很快变大,掌柜的一心往里冲,两人为了阻止他,拖拉拦拽,无所不用其极。
领了孙若与命令跟来的小修士路上帮了几个人,待赶到客栈之后,差点惊掉了双眼。
场面混乱,火势愈盛。
小修士一时都忘了,是先拦人,还是先救火——好在他的理智终究找了回来,先帮助上柚两人拦下了要往火场里冲的掌柜,又迅速捏了好几个大水诀,平息了火势。
等孙若与到达之后,事情正式尘埃落定。
他在掌柜的身上找到了与贴在上柚后背上一样的符纸,又进客栈里搜寻了一圈,发现了有人布下的咒阵……
“结果呢?”乐倾川问。
“咒阵是那掌柜的仇家布下的。他见不得那掌柜过得比他好,在某次看见了古书中记录的诅咒术和傀儡术,于是想出了害人的诡计。”
孙若与回想起往事,心里仍有些愤愤:“他原本打算在客栈布下咒阵后,用傀儡术操控失了心智的上柚点火**,再将责任推到那掌柜的头上,以报私怨。没想到,那年流金河出水怪打乱了他的计划,结果害人不浅。”
乐倾川听完事情经过看向上柚书昀:“这么说你不是纵火犯?”
一旁的孙若与耸耸肩:“当然不是。”
“那日桥上的火灾是因为火烛燃到了装饰用的绸缎,而那坏人误以为是施于我身上的傀儡术失误了才导致了火灾,便充作证人指认我是纵火者。”
上柚呼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好在恩公没听信他的谎话。他恼怒指认失败,便一不做二不休,想直接一把火烧了客栈和掌柜。多亏恩公机智细心,阻止了坏事成真!”
孙若与听他说完,早已平静下来,没了刚才的愤愤。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面前有些气急的上柚书昀,认真道:“那次平乱非我一人之功,降戟的修士帮了我很多,流金城的百姓也都很良善……事情已经过去了,坏人也早就伏法。我相信,即使他有心冤枉了你,事实与公理也绝不会向他偏倒!”
“事实不会变,不过……”孙若与说到这里好笑道,“你倒是变了不少。”
上柚书昀对上他的视线,羞赧地挠了挠头。
恩公说得不错,自己的确变了很多。
那场劫乱之前,上柚书昀是个不思进取,而只知吃喝玩乐的小胖子。他出生贵门,自小深受家族中人的宠爱,生活安逸又无忧无虑,因而常年荒废修习,以致于面对危险,无法自保。
那年鬼节过后,上柚依据誓愿、循着决心,咬牙转变,再也不是给什么吃什么的废物小少爷了。
他控制饮食,加强锻炼,两年下来瘦了很多,还跟随门中仙师认真学起了术法——才能尚且不提,向道之心却天诚可鉴!
如今上柚书昀堂堂正正进入澧山,也有了与恩公以及其他英才共同学习的机会。
思及此,少年不由自主望向孙若与。
对方感受到他的目光,坦荡一笑。
上柚书昀咳嗽两声,低声道:“两年前,多谢恩公相救了。”
孙若与笑着一敲他的后背:“客气什么。”
“两年前你还像那年画娃娃,被师门家人视作珍宝小心捧着,长得白白胖胖,如今……莫不是宗门惩罚你贪奇误命,这两年苛待了你?”孙若与眼含同情看着上柚。
“是也不必介怀,我想他们都是出自好心,是担心你再遇事却无法自保。”
他说罢又道:“如今你消瘦许多,虽不及从前玉雪可爱,倒是显得更有精神了些。”
上柚闻言羞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起家门对他依旧很好,而瘦了下来,不过都是因为自己想要减重。
孙若与听了点点头:“长大了,会臭美了。”
上柚书昀窘得说不出话。
唐辞看了一眼某些时候异常笨拙的孙若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闯祸精可能根本就不明白,两年前他的那次相救,对于上柚的影响有多大。
孙若与心有所感,扭头看向唐辞,然而他并没有看着自己,反而出神地望着某个地方——
他们已进入内堂,此刻外面阳光正好,金灿灿有要入夏的征兆。
清亮的光线穿入天井,折射到堂内,又映在各位少年人的身上,照出了一片生机色彩。
*
厚渊王朝,东宫。
陆秉机立于堂前檐下,抬眸看见天色阴沉。
于是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的眼中,阴郁也更盛了。
记不清是谁说过一句话了,与那位孙少主差不多,大意都是嘲讽他年少轻狂,不知道仙门与凡廷之别。
陆秉机再看天光,心里骂了一句,他们说的都是狗屁。
“哟,太子殿下原来躲在这里哭鼻子呢?就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败?”
被人打扰的陆秉机不禁蹙眉,他微微回头,见来人是周到——比起上次,他竟又瘦了,现下看着,就像是一株无叶的细弱苦竹。
陆秉机于是不忍责怪,只无奈地摇摇头:“本宫从来就不觉得此事能够轻易办成。”
周到漫不经心地笑笑,“那方才张破汇报的时候,殿下的脸色还那么难看。”
“比这还可怕。”他轻轻指了指檐上天光,调侃道,“甚至暗过夜色。”
“吓得那小子说话都不利索了。”
周到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捂嘴偷笑道:“他爹就更紧张了,那大脑门上全是汗,活像那油盘子里装上了银豆……”
陆秉机挥挥手,“知道是一回事,真的没办成又是一回事。这么重大的事情,就这么狼狈地办砸了,还不允许本宫给他点脸色瞧瞧?”
“再者……此事由本宫牵头。”陆秉机像个赌气的小孩子,“没办成,谁能比本宫更难受?”
“准!当然准!”周到善解人意道,“张破无用,此事办砸了,他自然脱不了干系,殿下想怎么给脸色都成,甚至砍了他,杀他全家都成!还有张澄,教子无方,尤其该罚!重重地罚!”
陆秉机瞪了他一眼。
“不过殿下啊……”周到笑着吐出一口气,“难受当然可以,但您可得赶紧振作起来啊,屋内这么多的有志之士,可还都等着您发号施令呢。”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总是要闷头走下去的嘛。这次不行,下次还不行,下下次说不定就能行啊!关关难过关关过,咱们慢慢来,总能把这件事办成!”
“不然,”周到眼带挑衅,看向太子殿下,“殿下之前所说大志,都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您竟这般怯懦,才败了一次,便输不起啦?”
“胡说!”陆秉机被他最后两问激得愤愤。
“这就对了嘛殿下,我就是在胡说啊。”
周到双手笼袖,“这世间谁不知道仙门与凡廷的区别呢?那么大的天堑鸿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摆在面前,千千年、万万年,想不看见都不成。”
“这之间的分别,我知道,您也是知道的,但又都不太知道。世人都是这样,半知半解嘛。”
“没有谁曾亲眼见到过凡人颠覆仙庭,所以,大家都将其认定为不可能。但凭什么呀,谁又知道呢?近些年来仙庭瞒下的秘密还少么?不服管教、不愿折腰的蝼蚁还差么?”
“再说了,”周到面无所谓地笑笑,“我们也没那彻底翻覆仙庭的心气,就只是想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仙长们呐……微微抬手帮一帮这人间。”
“不都是长在人间的嘛,何必这么界限分明。有利同挣,患难一体才好嘛!”
“所以呀,殿下不用把孙少主和别人的话放在心上。我们扎根大地,怎会不知仙门与凡廷之别,我们就是太清楚了,才会想干这些大逆不道的事。”
“有些事情,凡人做不到,加入仙门势力,说不定就能做到了。”
周到感慨地说:“我们这些凡俗啊,真像是夜晚的星星,光芒那么微小,但总在奋力闪耀。”
“周到,”陆秉机开口染了期待,“如果前往降戟的不是张破,而是你,你能……”
“殿下,抱歉,我不能。”
周到像是早就在等着他提出这个问题,所以在这一问现世的一刹那,便将答案毫无保留地说出来了。
“不止我不能,是无论换了谁,都邀不来孙少主。”
“就连父皇……”
周到摇摇头。
陆秉机无奈一笑,“本宫还是低估了仙门的傲气。”
周到又摇摇头,“是殿下太着急了。”
“殿下,且耐心等着吧。总有一日,仙门的傲气,说不定会成为他们低落尘埃的助力,为咱们这些混世的喽啰,补上那满带怨气的一巴掌。”
“不说威势,必然响亮至极。听之,可以舒心。”
陆秉机惊讶地张大嘴巴。
“仙门……将有大变化?”
陆秉机犹豫一番问出口,发现周到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
“不止仙门。”
“是整个人间,都将迎来巨变。”
“殿下,”周到走到陆秉机之前,张开双臂,缓缓拾阶而下,“天下是我们的天下。”
“还是那句话啊——”
“任重道远。”
翻天覆地,任重道远。
瘦削的男子似乎看到阴沉天空之后,那无拘四射的光芒,于是满意地眯上眼睛。
陆秉机内心震撼无比,他看着阶下懒散晒太阳一般闲情逸致的男子,嘴角不自控地染上笑意,“哈哈、哈哈哈、咱们……有机会!”
许是感受到了过于炙热的注视与浓重的激喜,周到回头,看向陆秉机,纤长的食指随意竖在嘴前。
“嘘——”
只差一点,陆秉机就又要言语无忌地大笑出声了。
稍后,张澄领着儿子张破前来认错求情,看见站没站相的周到,脸色如临大敌。
周到仿若未见,向二人笑着招呼了一声,便向陆秉机拱手告退,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临出东宫,瘦削的年轻人似乎不经意地轻轻一瞥檐上天光。
仍阴沉沉,不见清明。
然而很快,天将大亮!
*
苏府。
“‘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何解?”
苏敇不解,急得抓耳挠腮。
他眼含求助地看向二哥苏巡。
“我在问你,你看阿巡干甚!他脸上写有答案吗!?”
“苏敇你能耐啊,在家里假意守礼,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在学堂就敢作乱妄为!?”
苏望三冷脸将书重重掷在桌上,“若不是昨日我于中街遇上贺先生,还不知道你在学院里干着些什么破事!逃课、打架、忤逆师长、不服管教……”
“好个苏敇!我问你,你把我和你二哥置于何地?把你自己读书人的脸面置于何地!?”
“老子为挣点钱,天没亮便去上朝,在险恶官场里摸爬滚打;阿巡身子弱,除了教习,有空闲就要抄书补贴家用。我们俩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厚渊最好的学堂……可你倒好!你可真行!你…我……”
苏望三又想起昨日偶遇贺先生,他当着几位好友的面,冷脸大声训斥自己娇纵幼弟的场面,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么简单的考校你都答不上来,真是气煞我也!你说!你可曾在学堂学到了一点好?你又是从哪日起便以谎话欺瞒我与你二哥!?”
“阿巡,你去!”苏望三向一旁的苏巡招招手,“你速速去将家法请来!老子今天非得将这臭小子打趴下!”
“大哥!?”
苏敇一声惊唤只换来苏望三一眼怒瞪。
“二哥、二哥!救救小敇!你快救救小敇……”苏敇见苏望三是铁了心要打他,赶紧心惊胆战地求向苏巡。
然而没想到,就连一向宠爱他的二哥,竟也对自己的求情无动于衷!
苏敇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这下完了,二哥也生气了,这顿家法是逃不掉了!
苏敇无计可施,连忙落泪求饶。
“大哥,二哥,你们消消气,小敇知道错了!小敇再也不敢了!你们…你们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哼,随你怎么说,”苏望三冷笑一声,“你今儿就算是求到皇帝陛下那里去,老子也绝不会饶了你!”
“大哥!”
“二哥!”苏敇惊叫一声,眼泪花花地抱住苏巡的大腿,“你救救小敇!”
苏巡心有不忍,只是一想到苏敇这回犯的错不可轻饶,眼神又坚定起来:“小敇,你这回真是做错了!”
“二哥……”
“闭嘴!跪好了,不许动!”
“大哥……啊、嗷!”
“跪直了,再动我废了你!”
“啊!嗷!嘶……啊!”
堂内一片嘈杂,苏敇被苏望三打得嗷嗷直叫,又不敢躲,只能苦苦忍耐。
苏巡看着心疼又矛盾,一面想让苏望三下手轻点,不要将小敇打坏了,一面又觉得这小子真是该罚,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老仆苏正德跑进来的时候,本来因为着急报信,额角已跑出一层薄汗,此刻见了家主教训小公子的场面,又不敢随意打断,只能默然退出去,搓着手徘徊在门外。
苏巡正愁无计劝导,余光注意到同样手足无措的老仆,连忙大声问道:“德叔!德叔,您怎么过来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得找大哥吗?”
苏望三闻言停下动作,先冷冷地瞪了一眼苏敇,将他推给一旁眼睛都急红了的苏巡,然后走到苏正德身前,问他有什么要紧事。
门外两人说着正事,屋内苏巡满脸心疼,颤抖着手替苏敇拭汗。
“…二哥,小敇知道错了,小敇再也不敢了……”
苏巡听到苏敇示弱,眼里一瞬就蓄满了泪,他轻声责怪道:“这回可长记性了?下次绝不可再犯了!”
“嗯,小敇知错了,以后一定不犯了…二哥你别哭……”
“我才没有哭!都是被你浑身臭汗熏的!”
苏巡说完,收着力往苏敇脸上扇了一袖子,“下次不想上学便提前与我和大哥讲,万不可再这般忤逆行事,不然……有你好受的!”
“欸,”苏敇吃力地挤出一个笑脸,“小敇记着了。”
应是应了,苏敇却不敢将苏巡的话放在心上。
毕竟苏敇了解苏望三的脾气,知道他若这么说了,届时大哥只怕会用更粗的棍子轰着自己上学堂……
另一边。
“哈哈哈,好好好!”刚刚还在气头上的苏望三顷刻大喜,殷勤地做着安排,“德叔你快快回去好生照料着贵客,待我换身干净衣裳就过来……”
“阿巡、阿巡!别管那死小子了,去去,赶紧把咱们先前收到的好茶都拿出来……”
苏敇呆愣地看着苏望三笑着忙乱,完全不知道自家大哥这惊人的转变,只是因为他听了老仆禀报说:
“家主,宁先生来访,正在厅内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