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小区门,贺征才知道自己踏进了怎样的地界。
这天豫苑,是房地产龙头企业万德集团前年开发的新楼盘,一期豪宅数量不过数十户,可谓是还没开盘就被各大富豪瓜分了个干净,贺征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从这里走出来。如果是在正经渠道结识的季抒繁,他可能会激动得不能自已,觉得遇见了命里的贵人,可偏偏他跟季抒繁是黑灯瞎火里打手枪认识的,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就已经戴上了有色眼镜。
时也,命也,幸而他不是什么有野心、求上进的人,不被贵人提点事小,要是又被一个恶霸盯上,那他可真是想找个楼跳一下了。
深秋凌晨,城市陷入睡眠,月光穿过薄雾照在鳞次栉比的钢铁大楼上,马路上断断续续的车流像被按了静音键,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贺征在路口站了二十分钟,刘海都被风吹得歪向一边了,才等到一辆空的士。
车内温度适宜,一上车贺征就舒坦地搓了搓冻僵的胳膊,“师傅,去瀛海3号麓俪酒店。”
嘴里飘着烟味儿、眼球浑浊发黄的老师傅瞅了他一眼,迟迟不发动车,“嘿哟,小伙子,这个点我都要收工回家了,谁还横跨大半个B城去影视城啊,你这生意给别人做吧!”
贺征不想难为人,但折腾了一晚上身心俱疲,是绝不愿意再下去挨二十分钟冻的,于是十分上道地抽了两张红票子压在车载香薰底下道:“师傅,咱挣的就是辛苦钱啊,您拉我走一趟,明天就能少拉两趟,您说这生意划算不划算?”
“划算划算,还是天豫苑出来的公子哥儿会算账!”老师傅眼里映出红色,登时来了精神,一脚踩下油门。
“彼此体谅嘛。”贺征头倚着车窗佯作无事地摆了摆手,心里却在滴血,他可不是什么公子哥儿,一个破打工的四处破财破色,招谁惹谁了?
一个半小时车程,横跨大半个B城,贺征强迫自己回到了这个令他今生都深恶痛绝的地方。
“小哥儿,酒店到了,您带好随身物品,别落车上了。”老师傅服务周到地叫醒他。
“嗯。”贺征甩了甩昏沉的脑袋,看了眼打表器,忍着肉疼又抽出几张红票子,盯着这老滑头一分不少地找完零才下车,去酒店前台拿备用房卡。
“贺先生,今天剧组不是要通宵办杀青宴吗,您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值夜班的前台接待小姐见他一身狼狈,出于对帅哥的怜惜和职业素养,非常体贴地问道,“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不用,谢谢。”贺征取走房卡,果断拒绝。
如工作人员所说,今晚是S 级古装权谋剧《肃杀》的杀青宴,全组通宵狂欢,他虽然只是个不轻不重的男三号,但也切切实实地辛苦了四个月,受邀参加聚会本是情理之中,就是再长一百个心眼也想不到会被下套,那拉皮条的何其无耻!
回到房间,贺征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洗完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就把那身花了一万块、爱惜地穿了三年的正装套装扔进垃圾筒,提着行李箱下楼退房。
“贺先生,薛制片给大家包了明天的车,您今晚就要走吗?”接待员小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贺征那张阴沉难看的脸,平时他脾气是极好的,开得起玩笑,在剧组这四个月从没跟谁红过脸大过声,被女生们私下评为最适合结婚的男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薛制片……人倒是好。”提到这个人,贺征更是如煞神附体一般,周身的气压都低了下来。
接待员小姐心下一抖,生怕听到什么私人恩怨惹祸上身,低头在电脑上一阵捣鼓,把身份证送还给他,“贺先生,感谢您的入住,重要物品请检查收好,期待您——”
官话还没说完,酒店大门乌泱泱涌进来一群醉鬼,其中一个剃着美式前刺、腮帮子肿大的矮个儿蓦然止了脚步,口齿不清地朝前台的方向叫嚷:“哎!那不是贺征吗,大家伙儿找了你一晚上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这么晚了,提个行李箱是要去哪儿?”
闻言,贺征转过身,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紧紧握成拳,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那占据C位、长相憨厚却又有着一颗奸门痣的薛泰鸣身上,森然抵了抵后槽牙,“怎么,薛制片看我好生生地站在这里很意外?”
薛泰明阴恻恻地望着他,旋即又摆出那副与人为善的虚伪笑容,“这说的什么话,联系不上你,我是最担心的。”
“想不到薛制片这么关心我,我要是一声不吭地走了,岂不是辜负你一番好意。”他既然爱演,贺征这个科班出身的难道还能怵了他不成,眼尾一落,感动得一塌糊涂,“承蒙薛制片这四个月提携照顾,我一直想找机会好好谢谢您,只是您应酬多,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机会,您看今天这青杀了,饭吃了,酒也喝了,就差烟没抽了,薛制片赏脸让我请您去外边儿抽根烟?”
出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傻子才跟他出去,薛泰明当即摆了摆手,“烟就不——”
“去啊!抽根烟而已,这愣头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上道过,杀青了你还要扫他的兴?”矮个子副导一张嘴就酒气熏天,觉得这事儿新鲜,乐意做这顺水人情,一掌拍在薛泰明背上,撺掇道。
其他醉鬼也一呼百应,薛泰明架不住这么多人起哄,只好跟着贺征出去。
一路经过音乐喷泉和无烟花园,眼瞅着前面都没灯了,这贺征还不肯停,薛泰明心里顿时有点慌了,大喊:“行了,就这儿吧,你又不抽烟,唬得了那群醉鬼可唬不住我!”
“我是不抽烟……”贺征冷笑了声,转过身,一把攥着他衣领把他甩到身后的连漆都没刷的砂墙上,对着那干净的左膝盖窝狠踹一脚,“但是我能抽你啊龟孙!”
“啊!”薛泰明惨叫一声,捂着膝盖跪倒在地,加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条纹POLO衫,后背当场被粗粝的砂墙磨出几道了血印,目露凶光地盯着贺征威胁道,“姓贺的,你这是恶意施暴,还想不想在圈子里混了!”
“对,我恶意施暴,薛制片要不要报警?”贺征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地上拎起来,“让警察来查查你今晚,哦不对,是你一直以来都在干些什么勾当。”
脸皮都撕破了,薛泰明也没必要再装,挣开他的手狞笑道:“你不是好生生地站在这儿吗,什么都没发生,警察能查出什么来?还是说你已经被玩过一轮了,要配合警察立案调查?你一个男人,一个上升期演员,丢得起这脸吗?”
“薛泰明,你就不怕遭报应吗!”被戳中痛点,贺征目光冷厉如刀,拳头更是攥得发白。
“年轻人,报应是下辈子的事,你要过好的是这辈子。”薛泰明弯了弯眼,像是在笑他空有一副皮囊却没脑子,“你以为你是怎么得到‘樊大夫’这个角色的?磨玉牵头的S 级项目,成千上万个同行竞争,你不会真的以为是导演和选角团队看中了你的面试视频和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字的人物解读才选中你的吧?他们没这时间,也没这慧眼,要不是钱总点名要你,这个角色怎么会落到你头上。”
“闭嘴,我的每一份工作都是自己争取的,你凭什么在这里凭空捏造!”
“我是不是捏造你自己有感觉,再说这圈子里有几个出头的能干干净净一身白?识趣的,就趁钱总对你还有意思,借势往上爬吧,等你功成名就了自然会来感谢我。”薛泰明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眸光闪动,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话,“不过我还挺好奇,你是怎么从朔溪饭店出来的,那地方可不容你胡来……”
论攻心和口才,贺征确实不如这老江湖,但他也不是能被随意拿捏的,薛泰明若真毫无忌惮,今天天不亮就能把他从主创名单里剔出去,让他这四个月的努力打水漂,而不是和他在这里多费口舌。这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进包厢,现在又好生生地回到酒店,怎么能不多想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权势更高的人……
呵,既然你要琢磨,那就好好琢磨,琢磨得越透越好!
拿定主意,贺征又开始演了,一脸怒容地握紧拳头,作势要往他脸上挥,“放你妈的屁!钱晟那老东西也敢打我的主意,还没到半百呢,这么早就想退休了?”
见状,薛泰明吓退了好几步,他可再经不起一顿揍了,边退又边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娱乐圈资本混杂,可不由他磨玉一家独大,我们季总,咳……”贺征假意失言,局促地摸了下脖子,改口道,“你觉得我会放着年轻有为、玉树临风的金主不跟,跑去跟一个肚子比桶还圆的地中海吗?我有病?”
季总……敢从磨玉手里抢人还能是哪家姓季的。老的那位早年丧妻后再也没碰过风月事,年轻的那位,虽然花名在外,但应该刚回国不久,这愣头青哪里来的机会和场合去傍这玉面佛?
薛泰明深深地盯着贺征,信一半,疑一半,一个是贺征给的人选确实站得住脚,另一个是季二公子回国的消息还没多少人知道,他也不过在给大佬们端茶倒水时偷听到的,难道事情真就这么巧?
薛泰明在考察贺征的话有几分可信,贺征自然也借机在衡量自己借的东风分量是否够重。他一个工作都不稳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百零八线小演员哪里知道什么“伯家、仲家、叔家、季家”,今晚这一路奔波他甚至没空看一眼季抒繁给的金属小卡片,敢就这么把“季总”的名号抛出去,不过是记着那句“别怕,我带你出去,不会有人因为这种事情来得罪我”。
他在赌罢了。
许久,薛泰明紧皱的眉眼舒展开,竟跟个没事人似地揽了揽贺征的肩膀,“小贺,你看你气也出了,就当薛哥给你赔不是了,今天这根烟咱先不抽,存起来,以后有机会薛哥再请你。”
赌赢了。贺征大松了口气,又恶心薛泰明这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的嘴脸,十分之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施施然扭头走了。
或许,这小季总真是他的气运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