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几个粗使侍女将裴约带来的东西抬了进来,足足半人高的箱子,侍女们放下后个个累得揉腰咧嘴。明珂见状有些好奇:“什么东西重成这样?”
箱子打开,里头是一整块玉雕成的盆景。中间最高处雕成嶙峋怪石堆积的假山,四周碧色最浓处则是荷叶,偶有些许沾了黄、红二色的地方,则是一尾尾游鱼,往里头添上两瓢水,变成了一处现成的玉湖湖景。
这可是件好东西,宫里估计都找不出这样大又这样精巧的玉雕摆件来。明珂伸手摸了摸,冰得她打了个寒颤,忙把手重新贴上了暖炉。
“刚好那边郡主府堂屋里缺个摆件。”明珂笑道,“夏日里用它盛上些水放在屋里,既能解暑又能赏玩,你有心了。”
见她还算喜欢,裴约的心也放下了些。裴礼见状也笑嘻嘻道:“我也准备了一份礼给郡主呢,不过比不得长兄的这样贵重。”
说着,他拿出了一只巴掌大的木头小狗放在了桌上,连颜色都没有上,看起来简陋极了。
裴礼伸手,向下按了小狗可以活动的尾巴一下,它张嘴吐了吐舌,再按了一下后,它闭上了嘴巴。而后裴礼又接连按了两下,小狗边吐舌边抬起了前爪,像是在给自己舔爪子似的。
“这个有趣!”明珂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木头小狗,抬眼笑盈盈地看向裴礼:“这是你自己做的?做了多久?”
裴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没有很久……自陛下赐婚后,每逢旬休和节假时我便在家捣鼓捣鼓,满打满算也就废了两三日的功夫。我画工不好没有上色,郡主自己画上几笔吧。”
“真是心灵手巧!”明珂多赞了几句,夸到他颇厚的脸皮都有些泛红后顺杆爬道,“五郎啊,你下次旬休时可有空再来一趟?我有些忙请你帮。”
看来五郎送的这小玩意儿颇合她的心意,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叫得这样亲近了。裴约看了拍着胸脯说旬休一定过来的裴礼一眼,很是困惑明珂想让他帮的忙有多么紧要,明明刚说了冬日不便待客还要特意让他再来一趟宁安侯府。
待到腊月二十旬休时,裴约特意留心了裴礼的去向。他未至巳时便出了门,过了午时才回府,回来时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像是要帮明珂的忙,倒像是明珂送了他一份大礼。
郑夫人也很好奇明珂有什么忙不找更能耐些的长孙帮,反而找了不怎么成器的裴礼,忙问道:“你在侯府用过饭了?郡主找你是做什么?
“用过了。”裴礼笑出一脸傻气,将从侯府带回来的图纸仔细铺开,“郡主让我帮忙做这个。”
裴术也慢慢踱步过来。他已私下向皇帝表示在裴守之大婚后便致仕,还举荐了一个皇帝本就颇为看重的寒门老臣进政事堂,最近和皇帝处出了“儿女亲家”的和睦味道。也慢慢将手中事务交给了政事堂其他人,终于可以像寻常官员一般休沐了。裴术定睛看了看那图纸:“这不是陛下几年前养的那只鹰么?”
几年前突厥进供了一只品相极佳的鹰给皇帝,皇帝很是喜欢,最初只是每日上兽苑看上一看,后来干脆在勤政殿搭了个架子供鹰歇脚,被大臣们劝谏了好几次才不情不愿地把这只扁毛祖宗送回兽苑。
今年夏天这只鹰老死时,皇帝伤心了好久,还和明彰等近臣说:“朕也如此鹰,青春不复矣。”
“正是!”裴礼眉飞色舞道,“郡主说让我照着这张图纸,再加些小机关将鹰复原出来,她最后再上个色,等到千秋节时送给陛下做寿礼,还说会告诉陛下这是我做的呢!”
裴术捋着胡子道:“这倒是个好差使,旁人送的贺礼陛下不一定看,郡主的可不一样。”
见裴礼已有些飘飘然了,裴约道:“虽是好事,但也不能因此耽误了课业。若学有所成后任职工部,将你之所长用于万民生计,岂不是比只做些小玩意儿更能让陛下欢喜么?”
裴礼有些受宠若惊地指了指自己:“我?长兄你竟觉得我能进工部?”
郑夫人含笑看着兄弟二人相处,眼角微微湿润,夜里更是直接对着裴术抹起眼泪来:“见郡主未过门就想着五郎,我便放心了!崔氏那个搅家精是个不安生的,老大又不顶用,以后这家里也就守之和五郎相互扶持。”
“我知道你挂心这个,我一直没有应下崔家再与守之结亲,不就是怕那崔六娘嫁过来会更向着崔氏和她的一双儿女么?”裴术安抚着老妻,“别哭了,伤眼!咱们俩都还算硬朗,再护两个孩子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
崔家。
院子里的粗使侍女很多,可忙碌时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似是怕惊扰了院子的主人。而一墙之隔的屋内,近身侍女禀告的声音也颇为小心翼翼:“娘子,隋州的十姑奶奶来信说不日回京,按信上的日子算一算,估计不剩几日就要到长安了。”
崔六娘冷笑一声,全无在人前的温柔娴静,讥讽道:“她回来有什么用,还能让陛下收回成命不成?”
十姑奶奶崔玉如,崔氏庶女出身,是裴家宗子裴达的继室,裴约和裴礼的姨母和继母。自从十年前,小小年纪的崔六娘起了嫁给裴约的心思后,就一直与崔玉如往来的颇为密切。
一想到崔玉如此番回来估计是为操持裴约与明珂的婚事,崔六娘更是烦躁,对着侍女撒气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滚!”
侍女跪了下来,战战兢兢道:“还有一事……两年前夫人为娘子在雍州置办的庄子不巧被划为了永乐郡主的食邑……因郡主是年末受封,明年开始户部才会拨给她相应的税收。户部刘大人的夫人方才来知会了咱们夫人一句,夫人让奴婢来问一问娘子想怎么安排那个庄子。”
话音刚落,一本寸厚的诗集便重重砸到了她头上。
崔六娘气得浑身发抖,恨得咬牙切齿。
明珂,又是这个明珂!不过是个奴隶的女儿,就因阴差阳错和李氏扯上了关系,学问不如自己都能进崇文馆伴读!她作风如此不堪,可因为那张脸,连世家子弟指责她时都要添一句“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如今她抢了自己的夫君还不够,还想抢自己的庄子!她也配!
“只是食邑罢了,她一副病得快死的样子,难道还有闲心自己去永乐县种地么?”崔六娘不耐烦道,“每年往户部多送些钱粮,把要拨给她的赋税补上就是了!”
已经吃到嘴里的东西,没有让她吐出去的道理!
……
除夕前一日,自收到裴术来信后便从隋州启程的崔玉如总算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长安城。
过门后一年,她便添了一对龙凤胎,分别是四娘子裴芸与八郎君裴信,如今姐弟俩都满了十五岁。
郑夫人对崔玉如态度平平,对孙子孙女却很是和蔼,左手牵一个右手握一个看了好久。崔玉如见状道:“芸儿也到了该议亲的时候,还请父亲母亲帮忙留意着。”
已经及笄,确实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郑夫人颔首道:“等操持完守之的婚事,便开始给芸儿相看起来。”
崔玉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很想问一句裴约婚事的前因后果,但最终还是忍下了——问又有什么用,她难道还能左右这等大事?!
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郎君还让我问一句,父亲既要致仕,那他应当也能调任回京了,不知父亲打算如何安排他的官位?”
裴术慢吞吞地捋着胡子:“我自有安排,先让他好好做他的刺史就是了,免得考评太低想调都调不回。”
就老大这个能力中庸又自视甚高的德行,六部是决计不能让他进的,不然就是害人害己!就在太常和鸿胪两处的少卿里给他择一个算了,他就适合做这些面子活!
正月里,裴家又迎来了郑夫人的六十大寿。崔玉如一大早便打起精神待客,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明珂,只等到宁安侯府的王管家前来送了一尊玉佛做寿礼。
连郑夫人的大寿她都如此轻视,又岂会将自己这个继婆母放在眼里!崔玉如心中不喜,待客人都走后忍不住在郑夫人面前给明珂上眼药:“这样大的日子,郡主都不亲自来一趟么?”
郑夫人的面色渐渐冷下去,手中茶盏放到桌案上碰出一声脆响:“后日是郡主生母贞武将军的忌日,她要在家中斋戒清修,已提前同我说过了。”
崔氏的脸慢慢涨红了。她自知自己的小心思瞒不过郑夫人的法眼,干脆利落地屈膝跪了下去,低声道:“是儿媳小人之心了。”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郑夫人说得很直白,“不过这些年看在你没刁难守之和五郎,又将一双儿女教养的不错的份上,我也没为难过你。我知道你原本筹谋着让崔六娘子嫁给守之,所以不喜欢郡主,但若郡主没做什么错事你却主动找事儿,就别怪我不给你脸。”
崔氏俯首低眉:“儿媳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