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恒玉的目光从幼年黎砚舟身上移开,落在成年黎砚舟茫然的脸上时,那点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没再看江郦霁递来的眼神,只向前走了两步,鞋尖堪堪停在黎砚舟脚边,声音冷得像刚从孤儿院铁门上刮下来的锈:
“记不清?”
他抬手,指尖虚虚点了点不远处还在拽着小温恒玉的幼年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记不清自己怎么拽着人不放,记不清怎么打断别人的话,记不清那年秋天台阶上有个人攥着陀螺,连‘喜欢’两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你撞回肚子里——可我记得。”
黎砚舟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温恒玉的话钉在原地:
“你以为只有这一次?”
他突然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
“后来景衍生日,我攒了半个月的硬币买了支钢笔,想在梧桐树下给他,你抱着个破蛋糕冲过来喊‘大家一起吹蜡烛’;还有毕业那年,我在画室等他,想跟他说报考同一所大学,你又冒出来说‘院长让我喊你们去吃饺子’——”
“黎砚舟。”
温恒玉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总说‘大家一起’,可你从来没问过,我跟他之间,有时候根本不想有‘大家’。”
他转头看向还站在台阶旁的温景衍,目光瞬间软了半分,再转回来时,又只剩冰冷的嘲讽:
“你忘了没关系,我替你记着。记着你每一次‘无意’的打扰,记着景衍每次失落的眼神,记着我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最后都变成了跟你‘没关系’的遗憾。”
黎砚舟张了张嘴,喉咙发紧,连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完整——他看着温恒玉眼底翻涌的恨意,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丢失的那些记忆里,藏着怎样让对方无法释怀的过往。
而江郦霁站在一旁,想劝又不好劝,只能看着温恒玉周身的低气压越来越重,连院子里的风,都好像冷了几分。
温恒玉的指节抵在身侧,攥得发白,连呼吸都带着冷意。他盯着成年黎砚舟茫然的脸,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
“你当然记不清——你记不清那年冬天,景衍发着烧,我把唯一的薄棉被裹在他身上,蹲在床边想跟他说‘以后我护着你’,你突然冲进来喊‘大家去扫院子里的雪,院长要检查’;记不清他生日那天,我用捡来的玻璃碎片磨了个小兔子,藏在枕头下想给他当礼物,你又举着野果子跑来说‘大家分着吃才甜’。”
他往前逼近一步,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黎砚舟,我们跟你一样,都是没爹没妈的孩子!在这孤儿院,能抓住点‘只属于两个人’的念想有多难,你懂吗?你总说‘大家一起’,可你从来没问过,我不想跟‘大家’一起——我只想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可你每一次‘热闹’的打断,都把这点念想碾得稀碎!”
温景衍站在原地,胸口闷得发疼,幼年时那种“想说的话没说出口”的失落感突然翻涌上来,却还是抓不住半点记忆。
温恒玉的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语气又沉了几分:
“你忘了没关系,我没忘。我记得每一次被你打断后,景衍攥紧衣角的样子,记得他眼底那点亮慢慢暗下去的样子——这些,都是你‘不知情’的代价。”
黎砚舟往后退了半步,喉咙发紧得发不出声。他看着温恒玉眼底那片化不开的冷,第一次明白,这份恨不是小题大做,是两个孤童在绝境里,唯一的“专属温暖”被反复打碎的执念。
江郦霁蹲在地上,指尖抠着地面的裂缝,连打圆场的话都不敢说——他太清楚,在没有父母撑腰的孤儿院里,“只属于彼此”的承诺,比什么都金贵。
温恒玉的喉结滚了滚,目光突然落在幼年温景衍泛红的耳尖上,那点冷硬的恨意里,竟透出几分藏不住的疼。
他攥着拳,指节泛白,声音比院子里的秋风还沉:
“你以为我只是恨你打断?我恨的是,那年我攒了半个月的糖纸,想折成星星跟景衍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你抱着捡来的弹珠冲过来喊‘大家一起玩’;恨的是我偷偷学编绳,想把编好的平安结塞给他,你又举着野花跑来说‘大家分着戴才好看’。”
他转头看向温景衍,眼底的冰瞬间融了半分,连语气都软了些,却带着化不开的遗憾:
“我们没爸妈,没人给我们撑腰,没人教我们怎么说喜欢——我只能攒着那些细碎的心意,想找个只有我们俩的时刻告诉他。可你每一次‘大家一起’,都把我攒了好久的话,全堵回了肚子里。”
温景衍站在原地,指尖突然发凉,明明记不起细节,胸口却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发疼。温恒玉的目光又落回黎砚舟身上,恨意里裹着委屈,那是藏了十几年的不甘:
“你记不清没关系,可我没忘。我没忘景衍每次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没忘我攥着平安结直到它变形,更没忘——我到现在都没机会,好好跟他说一句‘我喜欢你’。”
黎砚舟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着温恒玉眼底那份“怕这份喜欢永远没机会说出口”的恐慌,突然明白,这份恨从来不是小题大做,是一个没被爱过的小孩,想把仅有的喜欢给另一个小孩,却被反复打断的执念。江郦霁别过脸,不敢再看——他终于懂了,温恒玉的恨,从来都是因为太喜欢。
温恒玉的指尖突然攥住了温景衍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怕温景衍再看到更多失落的过去,更怕这份“记不起”会让两人之间的距离再远一点。院子里的风突然变急,生锈的秋千晃得“吱呀”响,墙角蔫掉的野菊旁,竟慢慢显露出一扇半掩的旧木门,门楣上歪歪扭扭写着“教室”两个字。
“那是……当年我们上课的地方。”
江郦霁先反应过来,声音压得低。
“我记得窗玻璃碎了一块,院长用塑料布钉着,冬天漏风的时候,恒玉总把景衍往自己这边拽。”
温景衍的目光落在木门上,指尖无意识地蜷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模糊的画面碎片闪过——有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响的声音,有个温热的肩膀靠过来,还有人在耳边小声说“别冻着”。他想抓住那些碎片,可指尖刚碰到空气,就只剩一片空茫。
“想进去看看吗?”温恒玉的声音软了下来,刚才对黎砚舟的冷意全敛了,只盯着温景衍的眼睛,“里面或许有你能想起的东西。”
黎砚舟站在原地没动,看着那扇门,心里莫名发慌——他总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可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江郦霁悄悄拉了他一把,压低声音:
“别说话,跟着走就好,恒玉现在眼里只有景衍。”
四人刚走到木门前,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教室里的桌椅歪歪扭扭地摆着,桌面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名字,最靠窗的那张桌子上,竟还放着一个眼熟的木陀螺——正是刚才老人留下的那个,此刻正泛着淡淡的蓝光。
那抹蓝光顺着木纹慢慢爬,在桌面刻着的“景衍”二字上轻轻打了个转,又漫过桌角一道浅痕——像是被什么重物磕过,边缘还留着当年没磨平的毛刺。温恒玉的目光先黏了上去,喉结动了动,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自己掌心的老茧,那道茧子的形状,竟和桌角的划痕有几分像。
“是我当年……”他声音发哑,话没说完,就见温景衍已经往前走了两步。男人的指尖悬在陀螺上方,没敢碰,却能感觉到一股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比孤儿院冬天的煤炉还暖些。模糊的声响突然钻进来,不是风刮塑料布的哗啦声,是小孩的笑声,混着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还有人小声说“这个陀螺给你,以后我教你转”。
还有风刮过塑料布的哗啦声,混着少年没说出口的尾音。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蒙了层雾,转头看向温恒玉的瞬间,却见对方的注意力根本没在自己身上——温恒玉正盯着教室最后一排的方向,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黎砚舟的脚步突然顿住。最后一排的木椅背上,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太阳旁边的“黎”字笔画溢到木纹里,像极了当年他总爱到处乱涂的模样。椅子底下压着半张泛黄的纸,纸上是蜡笔画:三个小孩手拉手,中间举着蛋糕的那个,袖口沾着奶油,旁边两个的脸被涂得通红,分明是当年温恒玉攥着钢笔、温景衍藏着玻璃兔子的样子。
“我……”
黎砚舟蹲下去,指尖刚碰到那张纸,眼泪就砸在纸面上,晕开了蜡笔的红,“我好像记得,那天景衍生日,我举着蛋糕跑过来,是怕你又一个人躲着,让景衍……”
“怕我让他难过?”
温恒玉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冷得像从门外刮进来的秋风。他没看黎砚舟,目光还落在那张画上,指节攥得发白。
“你从来都只觉得,是我在让他不开心,却忘了你每一次‘热闹’的打断,是怎么把他眼底的亮磨暗的。”
黎砚舟的话被堵在喉咙里,指尖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温景衍转头看了看温恒玉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黎砚舟泛红的眼眶,刚要开口,就见温恒玉突然弯腰,一把将那张画从黎砚舟手里抽了过来。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指尖擦过画里举着蛋糕的小孩时,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把那张纸戳破。
“别用你的‘记得’,来解释当年的事。”
温恒玉把画揉成一团,却没扔,攥在手里,指腹无意识地蹭过纸团边缘。
“你记不清我攥着钢笔在梧桐树下等了多久,记不清景衍藏着玻璃兔子时紧张的样子,更记不清他每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没关系’的语气——这些,你都记不清。”
他转头看向温景衍,眼底的冷意瞬间敛了半分,声音也软了些:
“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吗?我记得当年你在桌斗里藏过一本画册。”
温景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最靠窗的桌子,伸手拉开桌斗时,指尖触到了一本泛黄的本子。翻开第一页,里面是用铅笔勾勒的陀螺,一页又一页,全是同一个陀螺的模样,最后一页的角落里,写着一行小字:
“等恒玉教我转陀螺,就跟他说我也喜欢他。”
字迹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温恒玉心上。他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的黎砚舟小声说:
“对不起……”
温恒玉没回头,只是攥着那团画的手更紧了些,指节泛白。风从破了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塑料布哗啦响,也吹得他的声音冷了几分:
“你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
他转头看向温景衍,眼底的冷意全化成了软,伸手轻轻碰了碰对方手里的画册:
“我们去看看别的地方,好不好?”
温景衍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前走。黎砚舟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相携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空落落的指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终于明白,温恒玉的恨从来不会消失,只是因为温景衍在,才把那些尖锐的刺,藏在了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江郦霁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只是跟着往前走,留下黎砚舟一个人,在泛着蓝光的陀螺旁,攥着那半张被揉过的画,站了很久。
温景衍握着画册的手指微微蜷起,指腹蹭过扉页上模糊的陀螺印记,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他走到教室前排的讲台边,木质台面被岁月磨得发亮,散落的几支断粉笔里,一支天蓝色的笔身上还留着浅牙印——是当年孩子们馋极了,把粉笔当糖咬的旧痕。
“这支……”
温景衍的声音发颤,目光钉在蓝粉笔上。
“好像有次我咬了它,你说粉笔灰会进肚子,还帮我擦过嘴角。”
温恒玉跟在他身后,指尖离他的胳膊只有半寸,却没碰上去,只是弯腰捡起那支粉笔。粉笔断茬处还带着当年的毛糙,他捏着转了圈,声音软了些:
“嗯,那天你哭唧唧说‘一点都不甜’,我还去院长那偷了块硬糖给你。”
这话刚落,身后传来黎砚舟的脚步声。他攥着那团揉皱的画,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落在温景衍手里的画册上,喉结动了动:
“我记得这本画册……有次你把它放在桌斗里,后来被风吹到地上,还沾了泥。”
温恒玉捏着粉笔的手骤然收紧,指腹蹭过断茬,留下道白印。他没回头,只是声音冷得像结了霜:
“你倒记得清楚。可你忘了,那天是你非要拉着景衍去看捡来的野鸽子,让他忘了把画册收进桌斗,风才把它吹掉的。”
黎砚舟的脸瞬间白了,攥着纸团的手松了松,纸团滚落在地,露出里面没揉烂的蜡笔画——举着蛋糕的小孩旁边,两个红脸蛋的小孩正往一起凑。他想弯腰去捡,温恒玉却先一步抬了抬下巴,目光没看他,只对着江郦霁:
“带他出去。”
江郦霁拽住黎砚舟的胳膊,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黎砚舟被拉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温恒玉正站在温景衍身侧,伸手替他拂去画册上的粉笔灰,指尖离画册封面只有一厘,没碰到人,却软得能滴出水。而那只泛着蓝光的陀螺还在转,光落在两人脚边,把黎砚舟的影子隔在门外,像一道跨不过的坎。
教室里的风更轻了,塑料布只偶尔哗啦响一声。温景衍翻到画册最后一页,指着那行“等恒玉教我转陀螺,就跟他说我也喜欢你”刚要开口。
可没有声音。
连一丝气音都没散出来。
像是有团无形的雾堵在他喉咙里,刚要溢出的字眼全被吞了回去。温景衍愣住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指尖能感觉到声带轻微的震动,可耳朵里只听见风刮过塑料布的哗啦声,还有陀螺转动时细微的嗡鸣。
温恒玉的目光瞬间沉了下来。刚才还软着的眼神骤然绷紧,他往前凑了半步,指尖离温景衍的脸颊只有一寸,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了?说不出来?”
温景衍用力点头,又摇了摇头,嘴唇再次动了动。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我”字的口型刚摆出来,就像被什么东西按了暂停键,后半截话全卡在喉咙里,连带着呼吸都滞了半拍。画册从他手里滑下去,温恒玉眼疾手快地接住,指腹蹭过纸页上的字迹,只觉得那地方凉得刺骨。
门口的黎砚舟也愣住了。他攥着刚捡起来的纸团,指节泛白,刚才还想再说句“对不起”的念头全没了,只看着教室里的两人——温景衍着急地比划着,手舞足蹈地指着画册上的字,而温恒玉的脸色越来越沉,捏着画册的手指关节已经泛白,眼底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寒意,又慢慢爬了上来。
“别慌。”温恒玉伸手,轻轻按住温景衍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试图压下对方的慌乱,“不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他的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知道你当年想说什么,一直都知道。”
风突然变急,吹得窗上的塑料布狠狠撞在窗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那只泛着蓝光的陀螺转速慢了些,蓝光也暗了几分,像是在呼应着这诡异的寂静。温恒玉抬头看了眼窗外,又低头看向温景衍,指尖轻轻拂去对方额前的碎发:
“我们先出去,好不好?这里……不对劲。”
温景衍还想说什么,可喉咙里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
走到门口时,温恒玉回头看了眼教室里的陀螺,还有那本摊开的画册。蓝光还在闪烁,却没了刚才的暖意,反倒透着点冷。他咬了咬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管是什么东西在拦着,他都要让温景衍把那句话说出来——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总之,绝不会让这份心意,再被任何力量埋在时光里。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孤儿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