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第五二章 愁死愁生未易休

“这几日,你为他针灸后,他手指、双腿偶尔会抖动,但没一刻便好了,你也说过这是正常反应。”通往地下密室的通道里,车师后部王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向章怀春陈述着明骥的病情,“但今日,自你走后,他过一两个时辰便会开始抖动,抖动得较往日都要厉害,时间也更久一些。孤实不放心,这才夜里将你请了过来。”

章怀春没说话,心却始终提着。

入了密室,她先是端量了一番明骥的面色,见其气色依旧如从前一般黯淡无光,身上亦不见抖动,这才探指搭上了他的脉。

车师后部王在一旁静默良久,看章怀春来回探摸着明骥两手的脉、眉心时紧时松,他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

“如何?”他眼露关切,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章怀春紧拧着眉头没有回答,只是倾身去扒明骥的眼皮,继而向身旁人请求:“请王拿灯照一照他的眼睛。”

车师后部王不敢含糊,立时依她吩咐、执灯去照明骥的眼。灯火先后照亮那一双眼,他发现,前几日被灯火照到会放大或缩小的瞳孔,此时竟涣散无光,里头死沉沉、空洞洞的。

他呼吸骤然一紧,目光迟缓地落到章怀春脸上,忐忑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怀春阖上明骥的双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情况……不太好。”

“怎会?”车师后部王脸色陡变,“你前些日子还说他恢复了些许意识,再坚持施针一两月,许会醒过来,怎的今日情况便不好了?”

章怀春垂下眼帘,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他的情况确有好转,但这是我头一回医治明都护这样的尸厥病人,实不知他的病情为何又恶化了。”

“那他……”车师后部王也不愿为难她,只问,“可还有救?”

章怀春正想说自己已无能为力,可触到对方那焦灼又期待的眼神,她只能将那些话咽了回去,转而道:“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闻言,车师后部王眼中的光忽地就灭了。

他转目看向炕上安静沉睡的人——他面焦额烂,浑身上下早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干瘦枯黄,似一截被烧烂的枯枝,只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灰。

“也许,孤一开始便不该尝试着去救他。”车师后部王神色悲痛哀戚,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章怀春听,“他是个性情刚烈之人,听闻明家被定罪,便只想要以死明志。但许是上天怜他,甭管是自缢、自刎、饮毒,他皆被救下了,即便是被大火烧成了这般模样,他也苦撑到了今日。公主不知他的病情为何恶化了,孤却是猜到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明骥脸上移到了章怀春那张怅然若失的脸上,温声安慰道:“公主不必自责。他病情恶化,此非你之过,是他自己不想活过来。”

章怀春依旧沉默不语地看着眼前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只觉脑门似被利斧劈开,过往画面如潮水一股脑儿涌了进来,一张张濒死的面容在她脑海里不断盘旋。

不知自何时起,她这双手已救不了人了,反而害死了不少人。

如今,她又用这双手害死了人,害死的还是明桥与明铃的亲人。

泪水氤氲成雾,逐渐模糊了视线,明骥的面容亦在她眼中模糊成了一团雾。她心头如压了千斤石,沉重得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她唯恐自己在车师后部王面前失了态,强压住胸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情绪,故作镇定地举袖在眼上揾了揾,继而起身对车师后部王道:“我回去再想想法子。”

车师后部王却看着她摇了摇头:“公主日后不必来了,就当从未见过明都护,孤也会信守承诺,不会将令媛的事透露出去。”

章怀春一怔:“王……不救明都护了?”

“不救了。”车师后部王再次将目光落在了明骥那张已辨不出真容的脸上,一口吐出憋在胸口的浊气,认命般喟叹道,“纵救过来了,他能烧自己一回,便能烧第二回。他既要以死明志,孤也只能成全他了。”

章怀春恍若未闻,只是直愣愣僵立在原地。

“公主?”车师后部王见她神色有异,面露担忧,“你可还好?”

章怀春茫然对上他的目光,空洞无神的眼里重又聚了点光,混沌迷乱的心绪亦渐渐清明。她深吸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应了声:“我没事。”

“没事便好。”车师后部王这才松了一口气,“你想是太累了,我让人送你回驿馆。”

章怀春疲倦摇头:“不必了。王庭离驿馆不算远,我想一个人走走。”言罢,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炕上安静沉睡的人,便与车师后部王辞别了。

车师后部王终究不放心,在她出了寝殿后,仍是派了身边人在暗中护送。

***

出了王庭,章怀春才行了几步路,便在前方那条窄巷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依旧是白日里她见到的那身装扮。夜黑无风,他将身形藏匿在阴影里,只在见到她后,才迈步踏入了前方的那片清辉下。

“公主!”

看着他噙着笑、踏着月色向自己一步步走来,章怀春忽觉心上紧绷的弦霎时松了。

是她的“奚奴”来接她了。

即便她拼命想要忍住泪意,但眼中依旧氤氲出了层层雾气,他的身影就在她的泪眼里模糊成了道道虚影,朦胧,却也温柔。

她想唤他的名字,喉咙却被翻涌的情绪堵住,恁是连一个音也发不出。

他的身影渐渐近了,脚下的步伐亦渐渐快了,最后几乎是向她跑来的,带着满身月辉。

章怀春只觉他每一步皆踩在了她的心上,将她的心跳都踩乱了。那些交织着诸多酸与甜、苦与痛的情绪忽如江河决堤,破胸而出,将她裹挟,推着她一步步奔向他。

扑进他怀里的那一刹,她才觉心落到了实处。

若非顾忌着他背后的伤,她真想将四肢身躯都嵌入他体内,与他融为一体。

明桥只觉心口被一阵风撞开了,身心舒泰得有些飘飘然,不觉揽紧了她,企图将这阵风揽住。只是,他尚还来不及细细感受这缕轻柔之风的形态,一场雨却倏忽而至,将他身心皆浇透了。

她的伤心,她的痛苦,是无声无息的,却足以引起他心头的风暴。

他这时方始意识到不对劲,一手扶上她的头,轻抚着她头顶青丝问:“姊姊,你怎的了?”

章怀春并未应他,环在他腰间的双臂却是环得愈发紧了。

明桥遂不再追问,只是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背,劝了句:“你哭出来吧。”

她依旧不曾应他,但他的安抚,似让她的心绪平复了许多。他能感受到她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原本隐忍的啜泣声,渐渐变成了一声声破碎的哭泣声。

他虽不知她在王庭里遭遇了什么,却也知,这一切定与车师后部王脱不了干系。

他本不想暴露身份多生事端,如今看来,他还是得以乌孙昆莫的身份见一见车师后部王。

夜色下,眼前的这座王庭如一头盘踞的巨兽,他的目光却凛若利剑,好似能撕开浓浓夜色、穿过层层宫墙直刺车师后部王的心口。

***

密室内的车师后部王正在为明骥擦洗身子,忽觉后背生寒,心口更是莫名痛了一下。他纳闷了片刻,道了声怪哉,又开始一心一意为明骥擦洗身子。

出了密室,那被派去暗中护送绥宁公主的侍从已候在了寝殿外。他将人唤进来,身倚在榻上,一面揉着眉心,一面问:“汉公主安然回去了么?”

侍从却道:“汉公主将出王庭,便有人来接了。仆看那人形貌,似乌孙的那位王。”

“什么?”车师后部王陡然坐直了身子,双目眯起,“你没看错?”

“仆虽未将他面貌看清,但汉公主见了他……”思及暗中看到的场景,这侍从神色有几分尴尬,“汉公主见了他,便与他抱在了一处。那……汉公主看着也不像是个荒淫的人,应不会背着那乌孙王……与别的男人……苟……苟且……”

车师后部王已从方才的震惊里镇定了下来,忖了片刻,便对这侍从道:“今夜见到乌孙王的事,你不可向外透露丝毫!”

侍从垂首:“仆省得。”

“那你下去吧。”车师后部王挥退了侍从,便紧锁着眉头、一脸愁容地盯着殿中的那盏烛火。

他只觉那乌孙王胆子忒大、忒乱来了。大汉本就不信他这个乌孙王是真心与大汉交好,他却悄悄潜入了自己的地盘。他悄悄来便来了,偏还敢出门乱晃悠。若是被人认出,再被人构陷乌孙与车师后部暗中勾结、意欲背汉,这岂不是给了大汉灭他的借口?

他就说此子不稳重、行事没分寸,不宜让其知道明都护的存在。

如今看来,他是何其明智!

不过,既让他知道乌孙王来了这里,他总不能放任不管。

看来,他得寻个借口去一趟驿馆了。

***

回了驿馆,章怀春发现银珠仍在明铃的督促下蹲马步,也未打扰二人。她绕开两人所在的凉棚,便将明桥带到了自己屋前。

“你帮我生个火盆吧。”她引他入屋,指了指放置于墙角的一只三角铁火架和一只火盆,“院子里有送来的牛粪,你便将这些搬到院子里头去生火吧。”

夜里寒气重,明桥只当她生火盆是为取暖,倒也没多问,立时手脚利落地将那铁火架与火盆搬到了院中。

牛粪易燃,不大一会儿,火盆内便已是烈焰熊熊,淡淡烟气里,一股青草香扑鼻而来。

明桥见章怀春抱着两编竹简出现在了院中,忙起身扶她到火盆旁的胡床上坐下。他双目往她怀中的竹简上瞥了一眼,劝了句:“院里昏黑,又有烟气,看书会坏了眼睛,姊姊白日里再看吧。”

“这些是我从乌孙带来的医书,”章怀春的手指轻抚着怀中这些冰凉的竹简,敛眉垂眸,“我这时都取了出来,不是为了看,是要将它们烧毁。”

明桥大惊:“为何要烧毁?”

章怀春垂眸不语。

她将手中的竹简一卷卷打开,抬手一一抚过上头的文字,似在同这些曾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文字告别。

分明只是一个个不会发声、不会动的文字,想到它们即将要被自己毁去,她的心却宛若凌迟。

双手忽被一双宽大的手掌覆住,她顺着那双手抬眼看向手的主人,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静若深渊的眼里。

她听见他问:“车师后部王的病是怎么回事?他对你做了什么?”

章怀春如被人戳到了痛处,一把甩开他的手,便起身近了火架旁,一股脑儿地将怀中的竹简悉数投进了火盆里。

明桥想要阻拦,已是来不及。

火盆猛然吞进这些竹简,那一簇簇火苗的气焰霎时被压了下去,晃动得厉害。片刻后,新生的火焰忽地便蹿了上来,噼啪声中,焰火红亮,将章怀春的整张脸亦照得又红又亮。

明桥看她执起一旁的火钳去扒拉火盆里的火,猛然从震惊里回过了神,抢身向前,赤着手便往火盆里伸。

火舌舔上掌心,如万千烧红的银针深扎进皮肉里,不断向四肢蹿腾,让他臂上肌肉不由一阵痉挛。渐渐地,他的双手便如在烙铁上炙烤,疼痛在不断加深,他甚至开始有些头晕眼花了。

然而,他依旧咬牙坚持着,一心只想着将那几卷医书从火口下抢出来。

章怀春被他此番行径弄得呆怔住了,反应过来时,忙扔下火钳,伸出双手大力去拽他手臂。

只是,她的力气终究不敌他。

拽不动他,她只能呵斥他:“明桥,快住手!”

明桥却不为所动,转动胳膊挣开她的手掌,便欲再次将手伸向火盆,企图将里头剩下的几根竹简也掏出来。

章怀春忽就恼了,霍然提裙抬腿,竟是一脚踢翻了火架。火盆翻倒在地,里头的火星四处迸溅,簇簇火焰似散落在地的星子,在黑夜里泛着幽幽红光。

明桥不禁大惊失色。看她又提着裙裾一处处去踩那些散落的猩红火星子,连衣裙被燎着了也浑然不知,他将怀中竹简置于地上,三两下脱下外裳便大步朝她奔了过去。

“姊姊!”他大声唤她,企图唤回她的理智,“你衣裳被烧了!”

他追在她身后,甩着手中的衣裳去扑打她衣裙上的火星。她因吃痛,脚下步伐微乱,一个趔趄便向前栽去。

前头仍有未灭的火星子,明桥见状忙将手中衣裳扔下,大跨步上前,伸臂一捞,便牢牢捞住了她的腰身,一个旋身,便将她的身子稳稳揽在了怀中。

这时,他才感觉揽住她腰背的手刀割一般的疼,后背的伤因这番动作,疼痛亦密密麻麻地咬上了他。

只是,他眼下已然顾不上疼痛。感知到章怀春在他怀中颤抖得厉害,他不由将人揽得愈发紧了,轻声安抚:“大春姊姊,没事了,我先带你回屋。”说完便弯腰抱起了尚在惊怔中的章怀春,径直入了屋。

这头的动静,自也惊动了凉棚那儿的明铃与银珠;便是住在后头的阿宽与亲卫们,听到动静后亦匆匆赶了过来。

几人前后脚赶过来,看到满地的火星子,皆是一脸错愕;而后,又不约而同地去灭火。

明铃看地上还散落着被火烧过的竹简,立时将这些残编断简拾了起来。银珠将拾得的几根残简递到她手中时,蹲下身在她耳边悄声问:“明侍御,你可知这院里发生了何事?”

明铃乜她一眼:“不该问的不要问。”她将拾得的竹简用衣裾兜住,温声道,“今日,你便早些歇息吧。”

她起身,又对翘首往屋内张望的阿宽和那些亲卫们道:“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她脸色冷似冰,众人自也不敢多打问,只能各怀心思离开了。

待众人悉数离开,明铃这才轻手轻脚回了屋,却并未往里头去,只将兜着的竹简小心放置在案上,便又回到了院中。

***

被明桥轻轻放置在炕床上,章怀春便觉离了他的怀抱,自己的心也空了。察觉到他似要离开,她一急,蹭地坐起身,伸臂便将他的腰身紧紧箍抱住了,随即便将脸深深埋入了他的肚腹上。

“你不许走!”

“我不走。”明桥抬手想抚她头,但看到被火灼伤的掌心,又将手臂垂下了,转而俯身亲吻她发顶,柔声安抚道,“但院里火星子还未灭,我得先去灭火。”

章怀春如今冷静下来,思及自己方才所为,只觉汗颜无地,甚而觉得无颜面对他。但,她却不愿放他离开。

恰逢此时,院中传来嘈杂人声,她也便有了留他下来的借口。

“你阿姊和银珠回来了,她们会灭火。”

目光瞥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她这时才想起他这双手被火烧过,遂松开了他的腰身,转而牵过了他的双手。

明桥担心她看了会难过,企图挣开,但触到她突然抬起的目光,也只得作罢。他手上的烧伤其实不算严重,除了疼得厉害,只是皮肤有些红肿、生了些小水泡。

然而,这双手,却让章怀春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舅父。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好似也被放在了烈火上炙烤着,烧得连胃里也一阵阵绞痛,让她恶心得想吐。

最后,她竟就伏床呕吐了起来。

明桥顿时慌了神。看她呕出了一滩酸水,他忙忙蹲下身,举袖为她轻轻揩去了嘴边的水渍,关切问:“姊姊,你哪里不舒服?”

章怀春摇头,强撑着身子坐起,再次拉起他的双手,想着就着床头的那盆清水为他冲洗伤口。只是,甫一看到他手上的伤,她便恶心欲吐。

她不死心,又去解他腰带。

明桥瞧出她神色有异,手覆上她手掌,忧心忡忡地问:“姊姊……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章怀春神色急切,语气却出奇地冷静,“我要看你背上的伤。”

“白日里不是看过……”明桥想要拒绝,但看她泪水潸然的眼,忽就妥协了,慢慢松了钳住她的手,“你想看,便看吧。”

衣衫才褪去一半,她忽就撒开了手,再次伏床呕吐起来。

大半日不曾沾水米,将腹中酸水悉数吐出,她便只能干呕,大有将肺腑吐出来的趋势。

见她这般模样,明桥已是来不及将衣裳穿戴齐整,只草草将腰带系上,便去外间斟了杯水喂她喝了下去。

他顺势坐在床沿,将人环抱在怀中,唇角轻触她鬓发,依在她耳边问:“姊姊好些了么?”

章怀春却从他怀中退了出来,故意不去看他那双手,恹恹道:“你的伤,我见了便犯恶心,你自己处理,涂抹的药膏,让你阿姊寻出来给你。”

明桥这才知晓她方才难受得呕吐不止,原是他的伤让她见了恶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双手的烧伤远不及背上的鞭伤骇人,她白日里见了他背上的伤也不觉害怕恶心,为何只是去了一趟王庭,便又是烧医书,又是见不得人身上的伤?

掌心针刺刀割般的灼痛在加剧,他知道再耽搁下去,手上的这些伤痕便会伴随他一生,那也会让她厌恶一生。

但较之被她厌恶,他更在意,她究竟遭遇了何事。

他起身将双手浸入床头那盆清水里,双目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再次问出了她先前避而不答的问题:“车师后部王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干你事!”章怀春怒目视着他,朝他冷冷抛出这句话,眼中忽又盈满了泪水,却是将脸埋入了双掌里。

她哭声破碎嘶哑,如尖刀一刀刀剜在心口。

明桥怕激得她心疾复发,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他撩起衣裾擦干手上水渍,又用弯刀裁下两片衣裾,将双掌缠住,这才重坐回到床边,将人再次揽入了怀中。

章怀春欲挣开,他却将她揽得更紧,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委屈问:“你不让我抱你,是又不想要我了么?”

明桥没能等到她的回应,却见有泪混着血“啪嗒啪嗒”滴落在了两人交缠的衣袂间。

见状,他再没心思与她纠缠那些她不愿回答的问题,一手扶起她的脸,一手揽住她的腰,便让她仰靠在了自己怀中。

她目光呆滞无神,好似一具丢了魂的躯壳,任他如何挪动、触碰她,也无半点反应,只是那双眼里依旧在无声无息地落泪。

这双眼,似夜色下的两口枯井,黑不见底,冷寂荒凉,无一丝生气。与这双眼对视得久了,明桥便觉一股凉意直渗心底。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绵绵不绝的痛意。

想到她身心皆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头一回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挫败。

为她擦净鼻下血、拭干面上泪,他又低头为她吻去了眼角的泪。感知到她的眼睑猛烈颤动着,身子也微微抖动着,他慢慢抬起脸,发现她眼中似恢复了一丝清明,心不由狂跳了起来。

他试着唤她:“大春姊姊?”

章怀春似被这一声唤彻底唤回了魂。她怔怔望着他,睫毛轻颤,才止住的泪再次从眼中抖落而出。因流泪太多,她只觉双眼干涩酸疼,他的脸,在她眼里也是模糊不清的。

“姊姊,别再哭了,眼会瞎的。”明桥再次吻上她眼角,舌尖卷过,那些泪便悉数入了他口中,“我也会心疼。”

章怀春眨了眨眼,鼻翼翕动,终是用哭哑的嗓子吐出了一句话:“我这人……刑克亲友,你再同我纠缠下去,也会被我连累到丢了性命的。”

“巧了不是?”明桥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笑,“我这人八字也硬,克父伤母,刑亲妨友,姊姊克不到我。”又垂眸深深凝视着她的眼,压低声音道,“我们两个,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纠缠到死。”

章怀春一听到“死”字,将将平复的心绪再次如潮水翻涌,呼吸、心跳俱乱了。情绪激动之下,她抬手便一掌扇在了明桥嘴上,睁着红肿酸疼的眼怒视着他:“不许说‘死’!你不许死!”

“好!我不再说了!”明桥见她脸上终有了一丝生气,目光恳切地看着她,“那姊姊日后也再不许生出弃了我的念头!有什么事,也莫憋在心里头不与我说!”

章怀春却不敢直视他太过热切的目光,偏头避开了他的眼,幽幽道:“明桥,我身为医者,本该救人性命,却因一己私念,用外大父授我的岐黄之术害了许多人的性命。他老人家生前教我‘为医之道’,告诫我对生死要怀仁爱敬畏之心,要‘爱生顺死’。到头来,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教导之恩,不但做不到‘爱其生’,更做不到‘顺其死’,如今是医心尽碎、医道尽毁,便是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他老人家。”

言及此,她忽又自嘲笑了:“不,我便是到了地下,也见不到他老人家。我这样满身罪孽的人,该入地狱。”

“姊姊怎会入地狱?”明桥扳过她的脸,看她又是一副颓丧模样,只觉揪心地疼,“姊姊又何曾滥杀性命了?你若说的是乌孙使团那些人,那算什么滥杀?你不杀他们,他们便要害你,还要害更多的人,你实不该为他们的死自责内疚。徐公说的‘爱其生’,要你爱的是善者、弱者,而非世间诸人。他们那些人,实不值得你去‘爱’。”

“不。”章怀春连连摇头,驳道,“他们本不当死,只因挡了我的道,我便绝了他们的生路。且不论他们这些人,只说从前没能被我救回来的病人,也有许多人不当死,只因我医术不精,少了对生死的敬畏之心,才害得那些人白白丢了性命。我学的是行医救人的岐黄之术,行的却是毒杀人性命的事,实乃罪孽深重,罪无可恕。这样的我,合该入地狱。”

明桥见她将旁人的生死皆当成了自己的罪孽,甚而为此妄自菲薄,一时竟不知如何劝得她振作起来。也知,以她如今这情状,任他如何劝,她也不会听进心里去。

世人将她奉为菩萨,她似也将自己的心困在了这虚妄的美名里。

他执起她的手,脸蹭上她的手背,只觉透骨的冷。

“姊姊若是入了地狱,我便去陪你。”他将她轻轻放于床上,身子俯下去,将两人胸前戴着的玉蚕合在一处,垂眸柔柔看着她,“我们已被这两只蚕紧紧缠在了一处,纵使蚕丝吐尽,也要在一处,你不许将我扔下。”

章怀春喉头微哽,低低道:“我早已不是你从前认识的大春姊姊了,身心面目皆变得可憎,会乱发脾气,会打你,你也见识过多回了,你……”

不等她将话说完,明桥便用他戴着的那只玉蚕压住了她的唇,唇几乎贴上了她的。

“你如今这模样,便是我最先认识的大春姊姊。”他唇角微掀,带着几分得意,“世人将你看作菩萨,只看得到你的温柔慈悲,我却早便知晓姊姊其实是个冷漠绝情之人,但我从不觉姊姊面目可憎。我倒希望姊姊心里不痛快时,能多发发脾气,便是打我也不打紧。不过,姊姊只能打我。”

章怀春只觉这番话化作了汩汩暖流,自她心头缓缓淌过。她想让他将压在自己唇上的玉蚕移开,他似读懂了她眼中的催促之意,不用她开口,便笑着将玉蚕从她唇上移了开去。

“姊姊有什么话对我说么?”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敛了几分笑意,“不许说我不爱听的。”

章怀春心里分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口却似被焊住了般,嘴唇翕动无数次,恁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早该自戕谢罪,却因贪恋这人世间的情爱,而苟活到了今日,将他也拽进了深渊里。即便理智告诉她,不该同他再纠缠下去,内心深处的欲与念,却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他。

她明知自己的私心欲念,会将他也带入地狱,却依旧舍不得放手。

她甚而在他说出会下地狱陪她时,心里觉得欢喜。

她从未有哪一刻如今时今日这般庆幸身边有他。

若地狱有他,她又何惧身葬地狱?

此刻,他眼里只有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看着她,带着几许期待、几许忐忑,静静等着她对他说些什么。

然,她实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只能抬臂勾住他脖颈,如交颈鸳鸯般紧紧依偎着。

她突然做出这番亲密之举,倒是出乎明桥意料之外,却也甚是受用。但他怕自己这副身躯压坏了她,手臂从她腰后穿过,一个翻身,两个人便颠倒了乾坤天地。

这一个颠倒让章怀春猝不及防,惊得她心口怦怦乱跳,情急之下,只能搂紧他脖子。待脑中的眩晕之感慢慢消失,她才定睛去看身下那人,却正撞见了他正痛苦地皱着眉头。

她立时便想到了他背后的伤,企图从他身上下来,他却紧紧禁锢住了她的腰身。

“我还没抱够,姊姊让我再多抱一会儿。”

“你背后有伤,不能这般躺着!”

明桥这时不敢违逆她,抱着她翻了半个身,笑视着她问:“这样躺着如何?”

章怀春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脑袋埋进了他胸口,在心里酝酿了许久,方道:“我们明日便收拾行装回乌孙吧。”

明桥不想她较自己还要急切。虽他也迫切想要接她回乌孙,但在弄清车师后部王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之前,他还不能离开车师后部。

“姊姊可愿多等两日?我……”

“我一日也等不了了!”章怀春突地从他胸口抬起了脸,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的话,亦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留下来的目的,“你也休想去寻车师后部王!你若敢瞒着我去寻他,我便与你一刀两断!”

明桥看她提起“车师后部王”便变得激动,眉心不觉攒聚成了川,眼中忧虑满覆。但他不敢向她追问缘故,亦不敢去赌她的心意,只能点头应了她:“我不去见他便是,姊姊也不可再说这些伤我心的话了。”

得了他的允诺,章怀春面容平和了许多,声音也柔和了下来:“你不去见他,我什么都能依你。”

明桥满怀希冀地试探了一句:“那待我们出了孝,我们便行昏礼。姊姊能依我么?”

章怀春呼吸骤停,蓦地想起了与郑纯那段令她肝肠寸断的姻缘。

她忽害怕,与明桥结的这段缘,也不会善终。

殊不知,她的沉默,却似压在明桥心口的一座山。

“姊姊不愿与我结为夫妇么?”

“不,”章怀春闭眼聆听着他如急雨似的心跳,终是给了他回应,“我没有不愿的,只是担心我这副身子陪不了你多久。”她抬眼,目光沉沉望着他,“明桥,我的身子许孕不出子嗣了,而你却不能没有子嗣,你乌孙的那些部落首领与氏族长老,定会再为你聘旁的女子。我知我应大度些,但我……”

“姊姊多虑了。”明桥不慌不忙道,“乌孙昆莫之位,并非只有父死子继这一条路,也学了匈奴的那一套兄终弟及之制。况姊姊上回产子险些儿丧命,我不想再看姊姊受这份罪,更不想因此失去姊姊。”

章怀春依旧不安,提醒他:“你并无兄弟。”

明桥却道:“我只是无亲兄弟,旁的兄弟却有许多。论起来,翎侯乌克算是除素光之外,同我最亲的一个兄弟了。不过,如今考虑此事,还为时过早,但我早已有应对之策,姊姊便不必为子嗣一事自寻烦恼了。你该好好养身子,而不是总想着离我而去。”

章怀春遂不再与他提起子嗣一事,环抱住他:“我定会好好养身子,也与天争一回,活得久一些。”

这一章要解决女主从医的心,就是要她接受自己内心的阴暗面,有些难写,如果隔日23:00之前没有添加新内容,那就是那天没有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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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第五二章 愁死愁生未易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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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怀春
连载中谢不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