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城作为西域门户之一,自来便是商旅往来之地。风霾散去后,城中商市一开,街市里便被南来北往的商旅驼队填塞得寸步难行,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西域的玉石、香料,皆能在商市里见着。
今日,章怀春并未让明铃陪同着前往车师后部王庭,只带了明桥留下来的一名亲卫。
出了王庭,她便在那亲卫的陪同下,入了这喧嚣热闹的商市,径直往金家兄妹经营的酒肆而来。
这是章怀春来了车师后部,头一回踏进金家兄妹的这间酒肆。酒肆内,人头攒攒,人声喧哗,却少见汉人的身影,多是胡人。
章怀春记得金琇莹说过,因她与金霄常年在外奔忙,这间酒肆也便一直是她的曹家表兄曹方在守着。
对于这个曾与自己在东观共过事的同僚,章怀春已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因此,当他一身胡人装扮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并未能认出这位昔日同僚。
被拔了舌头,他无法言语,只能向她比划着手势。
章怀春虽不懂他的手势,但因此行是金霄来信相邀,她也猜得到,曹方是要带她去见金霄。
行过喧噪人群,穿过两座门洞,迎面便是一排绿意葱茏的蒲陶架。正值蒲陶花期,那些白的、绿的、黄的花儿,宛若繁星点缀在藤蔓间,一团团,一簇簇,娇小可爱。风过,淡淡花香便盈满了庭院。
章怀春忽觉鼻子有些痒,眼眶亦有些热。
那蒲陶架下,除了多年未见、面貌已疏的金霄,分明还坐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他似瘦了,面上无一丝血色,唇上新生的髭须也不曾修理,一副潦倒之相;只有那双眼,依旧灿若皎月,望过来时,那光仿佛能淌进她心里。
“大春姊姊!”
明桥终等来了想见的人,一时高兴得忘了背上的伤,急急起身,却不想扯到了背后的伤口,登时疼得咬牙皱眉的,竟险些站立不稳。
金霄起身扶住他的手臂,劝道:“你坐着吧。我已帮你将人请了过来,我与阿方也不会留下来打扰你们,你不必这般着急。”
明桥也没逞强,重坐回到席上,却是看着他问了句:“你许多年未见大春姊姊了,不与她叙叙旧么?”
“你倒是大方。”金霄轻轻扯了扯嘴角,嘲讽了一句,“我不需你来施舍我,你也不必为难自己故作大方。”
明桥脸上笑容立时僵住了,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你一个常年在外行商的人,嘴怎跟淬了毒似的?”又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既不愿领我的情,那便将你的心思藏好,那双眼莫要再黏在她身上了!”
金霄眸色骤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不觉攥紧了袖中的手。然而,看眼前这郎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又笑了,话里满是苦涩:“她自入了这院里,眼里便只看得到你,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留下这句话,他也不欲再多留,走出蒲陶架,便迎向了正往这头而来的客人。
“金郎君,别来无恙?”异域他乡见到故园故人,章怀春心中感触良多,又因这故人与金琇莹关系匪浅,她心上更觉亲切,寒暄道,“琇莹姊姊近来可好?”
金霄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口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心上如鼓咚咚在敲。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又不想让她窥见自己的心思,只用一如往昔的疏离口吻回了她:“多谢公主垂问,某无恙,家妹近来亦安康。”又躬身恭声道,“乌孙王在等公主,某便不留下打扰二位了。”话毕,他又向曹方投去了一个眼神。
曹方会意,向章怀春比划了一番,便随着金霄离开了。
章怀春倒也没因金霄的冷淡而伤神,毕竟这郎君素来便是这般冷淡的性子。
目送着那二人走远,她让那亲卫在外等着,便迈入了蒲陶架下。
***
“我瞧你方才站也站不稳,可是受伤了?”入了葡萄架下,章怀春径直行至明桥身边屈膝坐下,不由分说地执起他的右手腕,探指搭上了他的脉。
“只是皮肉伤,金郎君已帮我上了药。”明桥顺势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腕间不住揉捏,双目专注又热切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倒是姊姊消瘦了些,面色也不大好。姊姊有好好吃药么?犀牛角可还够用?”
章怀春点头:“我一切都好,药每日都在吃,犀牛角也够用。”她抬手抚摸他脸颊,指腹在他曾受伤的左眼处来回摩挲,“你才是消瘦了,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你伤了哪里?让我看看。”
明桥内心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背后的伤,但看她执着又温柔的眼神,也知她若不亲眼看一看,便不会安心。
他松了握在她腕间的手,转而去解自己的腰带。
衣裳自肩头一层层滑落,章怀春最先见到的便是她赠与他的那只如意金香包。这香包日夜佩戴在他身,已沾染上了他的气息。她捧过来放在鼻尖轻轻嗅闻,嗅到的是极浅极淡的雨后青草香,却又掺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是她喝过的酥油奶茶的奶香味,味道她虽喝不惯,但那气味经由鼻腔渗入心里,却让她感到温暖。
视线再次落到他身上,她便见到了他那宛如铜浇铁铸的半截躯干和那一段瘦劲有力的腰身。在一众草原男儿里,他的身量虽远不及那些人健硕雄壮,身姿却也挺拔如松,衣下的皮肉筋骨更是块垒分明。
从前为他治伤时,她因顾忌着那点男女之别,从未仔细看过他这身筋骨皮肉,亦不曾细细探摸过。他前胸、手臂、肩头残留着陈旧的伤痕,她细细辨认了一番,有刀伤、箭伤,甚而还有被野兽撕咬的伤口。
手指一一抚过这些伤口,她仿若看到了刀砍在他胸口、箭扎进他肩背、野兽嘶哑他皮肉之际飞溅的鲜血,鼻尖也隐隐嗅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
循着味,她绕至他背后,竟真的见到了血。
那是从他后背的伤口处渗出的血。
他的后背布满密密麻麻的鞭伤,如同染了血的枯枝盘曲着、虬结着,煞是骇人。
章怀春不知他究竟遭受了什么,心绪如潮水翻涌,泪水悄无声息湿了眼眶。她微微仰起头,将要落出眼眶的泪逼了回去,继而吸了吸鼻子,抬手轻触那道道鞭痕,压着嗓子问:“这些伤是如何来的?”
伤口一碰就会疼,但她指腹下的热意却能消解这份疼痛。明桥任凭她的指腹轻轻抚过那些伤痕,垂着眼帘笑着回答了她:“这是月伦公主答应与我断绝关系的条件。”
章怀春听后眉心不觉蹙起:“这样荒唐无理的条件,你竟会应下?”
明桥却道:“我带汉军去攻打匈奴,她恨不能生啖我血肉,最后愿以这二十鞭来泄恨,倒省了我不少口舌。”
章怀春垂眸低声道:“她看来是真的恨你,下手忒狠。”她抚上他后背上几处已结痂的伤口,话里满是怜惜,“你背上有多处血洞,她是拿带刺的鞭子抽的你么?怪道你迟迟不来见我,原是受了伤。”
忍了多时的泪水从眼中抖落而出,她抚着那些已结成深褐色血痂的伤口问他:“明桥,你还疼么?”
明桥回了声:“疼。”
他欲转身看看她,她却忽将他褪到腰间的衣裳拉过了他肩头,随即她的身子便轻轻贴上了他的后背,她的气息、她的泪透过衣料悉数喷洒、浇淋在他后背上。
他顿觉浑身一阵酥麻,伤口虽在发热、发痒、发疼,但心却似泡在了汤泉里,又软又烫。
她的手从后环住他的腰,声音从他后背嗡嗡传出:“月伦公主是喜欢你的吧?”
明桥不禁笑了,低头覆上她的手背,一面摩挲,一面道:“姊姊这醋吃得好没道理!她若喜欢我,怎会将我往死里打?”
章怀春并不觉自己会错了意。月伦公主的爱恨让她想起了她家三女公子。三女公子爱他时,满心满眼皆是他,会为他茶饭不思,甚而想要来乌孙寻他;恨他时,却又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意识到月伦公主对他许是因爱生恨,她心里头便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爱之深,恨之切。她对你,是因爱生恨。”
“姊姊,你怎也开始胡搅蛮缠了?”明桥拨开她手臂,转身面对着她,拧眉向她解释,“她是恨我,却并非是因爱我,而是因我为了乌孙昆莫之位,不思为明家报仇,反而舍弃了自己明家子的身份,‘勾结’汉军来灭她家园。姊姊若仔细打听过大汉朝廷给明家定罪时的说辞,便会打听到‘明家二公子与匈奴公主有暧昧私情’的话。”
章怀春陡然抬眸,一脸的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她与你阿兄……”
明桥点头:“阿兄随我大舅父守边多年,与这位匈奴公主自也是交手过多次,两人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但阿兄这人爱憎分明,即便赏识她,也不会对她生出男女间的那点心思,只承诺过她,若她能说服乌维归顺大汉,两人没准能做朋友。
“匈奴里头亲汉的部落有不少,月伦公主也曾是其中之一。只是,她尚未说服乌维与大汉交好,明家便被定了罪。阿兄死后,她也因此绝了与大汉交好的心,对大汉更是深恶痛绝。我这个忘恩负义之人,她自是恨之入骨。”
章怀春嘿然不语。
她不知心口为何会在这时感到一阵阵发慌。车师后部王说起北单于入朝觐见汉家天子一事时,曾向她透露过随行之人的名单,而月伦公主赫然在列。
她在心中默默掐算着一行人抵达雒阳的日子,愈算,心口愈慌。
她不由抬眸看向明桥,喃喃低语:“她对大汉深恶痛绝,真会甘心受降、入朝觐见么?”
明桥自也猜得到,月伦公主随乌维上雒阳朝觐汉家天子究竟意欲何为,但他并未将自己的猜测告知章怀春,只道:“甭管她是真心受降,还是假意归顺,上了雒阳,她纵使真想做什么,泰半是做不成的。”
说话间,他又抬手覆上她那只贴在自己腰腹上的手,眼笑眉舒地问:“姊姊还要看我身上的伤么?”
章怀春本还在担心月伦公主受降入朝觐见,是要借机对永嘉帝和太皇太后不利,乍听闻明桥这带着调笑口吻的话,羞恼倏地漫上了心头,让她再也无心去想月伦公主,立时将那只不知何时放在他身上的手从他掌下抽了出来。
她撇开眼,侧过身子,埋头催他:“你快些将衣裳穿好!”
明桥却牵住了她的衣袖,挨蹭过来,在她耳后软声软语地央求:“我只要动一动胳膊、抬一抬手臂,便会扯到背后的伤口。姊姊可怜可怜我,帮我将衣裳穿好,好么?”
章怀春只觉这人惯会讨巧卖乖、撒娇示弱,本不想依他,掌中却忽塞进了半截衣带,正是他系在腰间的那条彩色织锦绣花腰带。
“姊姊快些!”明桥笑着催她,“我还要带姊姊去商市寻宝,再迟些,商市便关了。”
章怀春侧眸睨他,好气又好笑:“你伤得连手臂也抬不得,还能出门去商市寻宝?行得了路么?”
明桥毫不在意她话里的嘲讽,依旧满脸笑地道:“只要有姊姊陪着,我便行得了路。”又扯住她衣袖不住哀求,“大春姊姊!大春姊姊!你便依了我吧!”
他的嗓音像是将将熬煮而成的饴,又软又黏,那两声“大春姊姊”更似裹了糖一般,恁是将章怀春的心都喊得融化了,红晕已是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两颊。
她被他缠不过,只能将那条腰带攥在了手中,继而转身面对他,赧然道:“我依你便是,你莫再拽着我衣袖了。”
明桥看她红霞遍布的脸颊,心头似也被霞光晕照着,情不自禁伸出两指去触摸她脸上的红霞——她的脸果真在发烫。
“姊姊脸红什么?”他垂目看她红着脸为自己整理衣裳,心上一片熨帖,忽想同她说些亲密话,“方才看我伤时,不见你脸红,我们分离前的那晚,你也不曾脸红,只是让你帮我穿衣裳,你怎就脸红了?”
章怀春正在为他系腰带的手猛地一顿,待明了他究竟说了什么混账话,手下动作立时收紧。
明桥吃痛,抬手覆上她手背,求饶:“姊姊高抬贵手!你系得太紧了,我的腰要被你勒断了!”
“勒断了才好!”章怀春抬眸,没好气地道,“日后少说些混账话!”
明桥见她气恼得连脖颈、双耳也染了红晕,忽觉她这副模样甚是可爱,遂故作不知地问:“我说了什么混账话?”
章怀春并不应他,埋头为他系好腰带,这才想起问他:“车师后部王并不知你来了这里,你这回来,莫非不是以你乌孙王的身份来的?”
见如此问,明桥立时收起了那点玩闹的心思,朝她轻点了点头:“以乌孙王身份出行,忒麻烦了,还得知会车师后部王和那新来的都护。一来二去,要见到姊姊,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就在前些日子,正好有一队胡商行经乌孙,要往中原去,我便以探亲的名义,请求他们将我带来这里。你从酒肆前头进来时,见到的那些胡人里头,应就有他们的人。”
章怀春没多问那队胡商的事,为他抚平肩上褶皱,又抬手轻触他唇上和下颌处凌乱的髭须:“将你这些髭须好好修剪一番,再去商市吧。”
“不必修剪,我这模样能掩人耳目。”明桥一手轻攥住她的手指,低低道,“姊姊就当我是你从那些胡商手里买下的奚奴,将我带回驿馆。你也早些向车师后部王辞行,随我回乌孙。”
章怀春神色蓦地一顿,心头如被一座大山压住,呼吸变得沉重而艰难。她几乎能断定,若她于此时告诉他,自己暂回不了乌孙,他定会立时跑去寻车师后部王。
看他满心期待欢喜的模样,她实不想在今日败了他的兴致,努力牵出一抹笑:“回乌孙的事,我们回了驿馆再商量,现下还是先去商市看看吧。”
她虽在笑,明桥却觉她眉间凝愁,心下不免狐疑。只是,还不待相问,他便又听她道:“你说你要去商市寻宝,是要寻什么宝物?”
闻言,他只得暂时将心中疑虑压下,笑着回了她:“我说了要赔姊姊一根玉簪的,去商市上是要寻些玉石。姊姊若有喜欢的水精玉石,我也可买来赠与姊姊。”
***
为免章怀春受累、被人群冲撞,明桥特意找金霄借了辆驼车。这辆驼车四面敞开,只用几跟弯曲的盖弓撑起了一张车盖。
此行,明桥并未让那跟着章怀春的亲卫随行。出了酒肆,他便已将自己当成了章怀春买下的奚奴,将人扶上车后,自己则牵着骆驼在前引路。
章怀春坐在这四面敞开的车厢里,倒也能将街巷里的景与物一览无余。
临近闭市,街巷里已不似她先前经过时那般拥堵,她所乘坐的驼车能在这幽深曲折的街巷里顺畅通行。
入了这里,她方知自己从前见过的水精玉石不过冰山一角。她几乎被那些胡商摊位上的琳琅珠玉晃花了眼。这些水精玉石仿若容纳了天地万物,其色艳艳,其光莹莹,蓝紫青白,赤黄黑绿,无一不夺人眼目。
行至一处摊位前,章怀春一眼便看中了一条和阗白玉腰带。腰带上的白玉或方或圆,或雕连珠、法筵纹,或雕卷草、火焰纹,玉扣处雕的却是一只人面凤身、双翼大开的迦楼罗[1]。
“明桥,”章怀春唤住了在前引路的人,从车内探出头,“我要下车。”
明桥驻足,快步行至车辕处,殷殷问:“公主可是见到了合心意的玉石?”
章怀春点头,搭上他递过来的手臂,便借着他的力下了车。
因听不懂那胡商的话,她也只能让明桥同那人交涉。最后,在那条玉腰带之外,她又选了一对玉蚕。
她阻止了明桥掏金币的动作:“这是我要赠你的,无需你破费。”
明桥倒也未同她客气,坦然受了她赠的玉腰带与玉蚕。
腰带上的纹样他倒都识得,只玉扣处的那只人面凤身鸟,他从不曾见过。
“这是什么鸟?”他一脸新奇地询问章怀春,“分明是鸟,怎生了一张人脸?”
听他如此问,章怀春心口忽地一紧。她倒忘了,西方佛虽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明桥却似并无一丝一毫的兴致,自也不曾接触过那些经书里的神佛鸟兽。
而他,若是知晓这迦楼罗乃西方佛教经文里的神鸟,定会寻根究底追问她是从何处得知的,如此,便会将郑纯牵扯进来。
她实不想他又因郑纯与自己置气,只能谎称:“我不识此鸟,你也甭管这是什么鸟了。若不喜欢,便还给我。”
听及,明桥忙将这玉腰带塞进衣襟内,好似生怕她从自己手中夺去了,轻挑眉梢:“姊姊怎么总爱将送我的东西收回去?我又没说不喜欢!”说着话,他又将那只玉蚕戴在了脖子上。
玉蚕是一对,她赠了他一只,另一只便自己留着了。
他细细摩挲着这只玉蚕,眼中的欢喜似要溢出,里头的光如玉石般温润清透。他唇边漾出笑意,轻声问:“这玉蚕算是我们的定情之物么?”
章怀春见他没再追问那只迦楼罗的事,心口微松。听他问起玉蚕的事,她只一轻颔首,也并未同他多说什么,便转身回到了车上。
明桥心里顿时如饮蜜糖,抬眼向车厢望去时,她也正抬眼向他望了过来。四目相接的一刹,他耳中再也听不到周遭的声响,眼中亦再也看不到周遭的景物,听到的只有自己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看到的亦只有她那双温润沉静的眼。
她的心意如此坦荡,眼里映照的也只有他的面容,他也该安心了。
她与旁人的那十年算得了什么?她与他自幼便相识,即便错失了十年,却有更多的十年来弥补。
他与她,会像这对玉蚕一般,缠绵厮守一生。
将玉蚕轻轻往唇上贴了贴,他便回到了驼车前,继续牵着骆驼、带着她去寻宝。
***
天边流云似火烧红了整片天时,驼车上几乎堆满了明桥采买的玉石、香料和丝绸。
章怀春看他又抱回来了几匹布,忙下车从他手中接过那几匹布。将布摞进车厢,她便拉着他一同上了车,皱着眉头劝了句:“你有伤在身,少受些累,就坐车上赶车吧。”又指着那摞满车厢的布匹,不解问,“你采买这许多绸布作甚?”
明桥拽动缰绳驱动车子,觑了个空儿回头向她认真解释:“槐序与银珠都来投奔我们了,她们正是蹿个儿的时候,衣裳鞋子总得为她们多备些。”
章怀春不想他竟会时刻记挂着槐序,心底一股热流涌出,看向他的目光也不觉柔和了许多:“难为你这般想着她。”又道,“但你买得忒多了。我带来的陪妆里头,不说我阿母为我备下了许多衣裳布匹,只说天家与太皇太后赏赐的那些锦缎丝绸,便足够为她们裁好几年的衣裳了。”
明桥却道:“那是你的陪妆,你用在她们身上,那是你待她们的心意,总不能算在我头上。只是槐序啊,她小小年纪,便已是一副大人模样,不似银珠那般活泼亲人,要讨得她欢心,须得费些心思。”
“她幼时也活泼亲人,是我……”章怀春忽觉喉咙酸痛、眼眶发热,所有懊恼忏悔之话卡在嗓子眼,却不知该如何吐出。
明桥不想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忙挪到她身侧,举袖为她揩拭着眼角的泪,一脸懊恼地道:“是我的不是了!是我不该说那些话,姊姊千万莫将我那些话听进心里头去!她不必活泼亲人,也是个惹人爱的小女娘!”
这车毕竟没有帷幕车窗遮挡,章怀春觉两人的行止太过亲密,在行人侧目之下,心上很不受用,遂将身子往旁挪了挪,红着脸道:“我没事。”又提醒他,“骆驼不走了,你去赶车吧。”
明桥犹不放心:“你真没事?没怪我?”
章怀春双目向车外瞟了一眼,愈发受不住行人投过来的目光,只能板起脸去催他:“奚奴,快些去赶车!”
明桥眼皮一跳,怔愣不已地看着她。须臾,他便眉开眼笑地道:“遵命,公主!”
回到驿馆,日头已沉入了地下,一弯明月也已爬了上来。
章怀春将将在驿馆前下车,便见一人提着灯从里头疾步而出。待那人近了跟前,她方认出那人是车师后部王身边的人。
而这人见了她,原本沮丧的脸上忽神采焕发,眼中映着的两簇灯火格外明亮。他甚至都没看一眼明桥,便径直向章怀春小跑了过来,脸上掩不住急色:“汉公主,你可算回来了!王病有变,辛苦汉公主去一趟王庭吧!”
自那日见过车师后部王后,车师后部王便开始对外称病,章怀春出入王庭,也一直打着“为王医病”的由头。
此时,她自是知晓这人口中的“王病有变”是怎么回事,眼下已是来不及同明桥多说什么,只对他匆匆交代了句:“让明侍御帮你将车里这些东西搬进去,你就待在我院里,不许乱跑!”
注释[1]:迦楼罗,梵语,即大鹏金翅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1章 第五一章 今日相逢情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