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月的雨,终在新岁的正旦日里放晴了。
寿安殿内,太皇太后午睡将起,谢苏便将一封信送到了她榻边:“这是邓傅御从乌孙发出的信。”言罢,便开始如往常那般为她揉捏着那条早已毫无知觉的左臂与左半边身子。
太皇太后面上尚有几分困倦,缓缓抬起右臂,才抬起一寸,她的臂膀便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最后无力垂了下来。
她眉心一拧,却又笑了:“看来,我这条手臂也要废了。”又吩咐谢苏,“不要做无用功了,替我看看邓傅御究竟送了什么消息回来吧。”
谢苏遂拆开了榻边的书信。
太皇太后看她原本平静的脸愈来愈凝重,忍不住出声询问:“信里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怀春在乌孙的近况?”
谢苏将展开的信送到了太皇太后眼前,神色复杂地道:“你老自己看看。”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看下来,才看了一半,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眼中更是怒火腾腾:“她真是出息了,竟背着我干了这样件大事!她莫非忘了,素光的长子还在我大汉为质?即便素光身死,那乌孙昆莫之位也轮不到明家那余孽来坐!”
谢苏轻叹一声,一手为她拍胸抚背,一手仍举着信,温声劝道:“你老息怒,再往后看看。”
太皇太后面色疲惫又痛苦地闭了眼,无力靠在了她怀里,有气无力地道:“我被她气得头晕目眩,你给我说说吧。”
谢苏只得将信搁下,一面揉捏着太皇太后两侧的太阳穴,一面神色悲悯地道:“邓傅御在信里说,大女公子身中剧毒,若不尽快祛毒,便性命难保。但使团里的医工们对此束手无策,邓傅御便想着让你老物色些医工前往乌孙为大女公子解毒。”
太皇太后气难消,冷冷嘲讽道:“她是她外大父亲自教出来的弟子,本事大着哩,用得着我派人去救她性命?我看她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当初,她能忍辱负重去和亲,我还当她是个拎得清、能成大事的,谁知竟是个糊涂虫!她侯府的冤情才昭雪不久,她竟又跟那些逆贼纠缠不清,也不怕自己的行径会牵连到侯府!”
她越说,气越盛,最后竟是恨铁不成钢地道:“她若真被毒死了也好,也算是以死谢了罪,省得牵连到侯府!”
谢苏见她胸口不住起伏,忙为她轻抚着胸口,叹息着劝慰:“你老消消气。大女公子并非糊涂之人,亦非鲁莽之辈,帮明家那外甥夺位,并非易事,仅凭大女公子一人之力,是不能成事的。她能说服萧太尉、邓傅御和使团里的那些人助她,这背后怕是有朝中之人在推波助澜。”
因这席话,太皇太后那被怒火冲昏的头脑霎时冷静了下来。
“阎公……”她借着谢苏的力慢慢坐了起来,目光忽变得幽深莫测,“我倒忘了这位万事不出头的天子师了。也不知这老太师凭何收买了怀春,竟让怀春宁可忤逆我,也要帮那明桥夺位。”又讽刺一笑,“我看她体内的毒就是她自己的手笔!她早便知道自己所行之事实乃大逆不道,想着用自己的命来换侯府的安宁和那明桥的安危。你没说错,她既不糊涂,也不鲁莽,她心机深着哩,已会算计人心了!”
谢苏认真问:“那你老打算如何做?”
太皇太后没好气地道:“她以自身性命和侯府相挟,便是算准了哀家不会再让侯府卷入这些事里!为今之计,除了承认那明桥乌孙昆莫的身份,还能如何?所幸,小驹儿的屯田军就要抵达乌孙了,这是素光那猢狲生前与我大汉商量好的,那明桥若是敢拒绝汉军在乌孙屯田,那便是他自己要自断生路,那也便甭怪哀家要对他赶尽杀绝!”说着便深深叹了一口气,紧蹙着眉道,“也算他时运好,正赶上了朝廷与匈奴战事紧张的时候。”
思及章怀春体内的毒,她愈发愁眉不展。她既恼她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又怜她被迫与亲人孩子分隔两地,胸中那股因她而生的怒气,已是慢慢消了,只想着如何能救她的命。
“谢苏,”她的声音已透露出了浓浓的疲惫,却仍强撑着精神道,“让雷鸣给哀家的阿兄和侄儿送个信吧。怀春与他父子二人同出自徐公门下,她下在自己身上的毒,多少会留下几分徐公的手法痕迹,他二人应能瞧出端倪来。”
***
雷鸣奉命前往侯国,却被徐之茂告知:“犬子早两日便随人往西域去了。”
雷鸣大惊:“令郎跟何人走的?”
徐之茂道:“是我们侯国第一大善人金老板的郎君。”
雷鸣又问:“那金郎君将令郎带去西域,所为何事?”
徐之茂神色凄惶,幽幽而叹:“也是为了怀春身上的毒。”又捋须道,“实不相瞒,怀春中毒的消息,是金家女娘让金郎君带回来的。那金女娘与怀春是自幼一块儿长大的情分,两人情同手足,她既将犬子接走了,便定会将他安然护送至乌孙医治怀春。雷卫尉回了雒阳,将此事如实禀知太皇太后便好,也好教她安心。”
事已至此,雷鸣也不便在侯国多逗留,立时启程返回了雒阳。
而徐之茂却是在将这人送走后,便往永宁巷而来。
平日里本就幽深静谧的长巷,自将军府被查封后,已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
徐之茂经过昔日的将军府时,仍是忍不住驻足停留了一会儿。
曾恢弘气派的一座府第,已不见高悬于门楣之上的那块“一品大将军第”匾额。短短不过一两月的时间,那两扇大门上的黑漆便被风雨侵蚀得一片斑驳;那两尊石狮子,缺胳膊少腿的,铜铃似的眼睛不知被谁人砸碎了,威风不再。
拐过一个弯,他又在拐角处停住了。
他记得,这拐角处曾立了块齐腰的石碑,上书“文治武功千秋万代”八个红漆大字。那时,他经过那块石碑时,总能见到明家那小郎君蹲坐在这上头,亲热地与他打招呼。如今,那块石碑已不见踪影,那小郎君亦不再出现,这儿也只留下了一道凹凸不平的深坑。
看着眼前之景,徐之茂忽就生出了几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来,暗叹一声,便不再在此停留,快步向侯府大门迈去。
他今日登门侯府,一则是为了徐知春的病,一则是为了章莱的事。
这半年来,徐知春的头疾便没好过。
徐之茂为她诊治过后,便幽幽道了句:“太皇太后的人今日来了我医馆。”
徐知春神色一紧,忙问:“为何事而来?”
“为怀春而来。”徐之茂将雷鸣寻到医馆的事全盘托出,继而道,“依我看,太皇太后心里还是挂念着你们的。槐序的事,你同她说一说,她应不会阻拦,许还会相帮于你。这样瞒着她,若是她也派了人去乌孙,岂不是会发现槐序的踪迹?如此,槐序的事不就瞒不住了么?到那时,她定要怨怪你!阿春,这是欺君之罪,你可要三思啊!”
徐知春神色倦倦地道:“我想得很清楚了。什么罪不罪的,不就是凭那些人一句话么?阿兄你也不必再劝我了,槐序已跟着金家的商队往西域去了,我会亲手杀‘死’她,让她再也回不了侯国。不过,阿兄大可放心,此事,我不会将阿遇与徐家牵连进来,你从此便当作不知情吧。”
徐之茂知晓劝不住她,只能徒叹奈何。
***
大典前一日,一向不见踪影的拂风忽出现在了赤谷城内,给明桥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明铃送来的。明桥看完信,便立时揣着信前往公主帐。
他来时,正撞见章怀春将一方带血的帕子藏进了袖中。她这般苦苦瞒着他,他本可当作毫不知情。然而,看到她一日差似一日的面色,他无法再对她的病情视而不见。
“你一早便过来我这里,可是有事?”章怀春虚弱地靠坐在床头,朝他歉然笑了笑,“我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起身招待你了。”
“你还要瞒我到何时?”明桥不想听她这般虚假客套的话,诸多情绪充斥在心间,让他禁不住红了眼眶,“我眼不瞎、心不盲,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你骗了我一回又一回,究竟要骗我到何时?且不说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只说这段时日共患难的情义,姊姊莫非从未将我当成可信任的人?”
章怀春被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质问问懵了,一时无言以对。
青楸本欲为章怀春解释两句,这郎君却忽用他那双通红的眼盯住了她,用一副不容拒绝的口吻对她道:“我有些话要与大春姊姊单独谈谈,还请姊姊回避。”
“女公子身边离不得人。”
“我不是人么?”明桥态度强硬地道,“姊姊若不愿回避,那我便要将大春姊姊带到我帐中去说话了。”
青楸左右为难,只能去看章怀春:“女公子……”
章怀春神色已恢复如常,朝她轻轻颔首:“你便先出去吧。”
青楸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大帐。
章怀春这才看向一脸寒霜的明桥,轻声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明桥本有满腹的委屈要向她倾吐,听了她这亲切温和的声音,满腔恨怨委屈霎时便如烟散了个干净。他蹭到她床边坐下,故作冷静地问:“在你心里,我是否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真的连一席之地也不愿为我留么?”
章怀春见他今日言行甚是怪异,一时有些担忧:“你怎的了?”
“我没怎的。”明桥目若深潭,紧紧逼视着她,“我只想知道,我在姊姊心里究竟算什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姊姊当真不曾对我动过一丝情么?”
章怀春呼吸骤紧,心海波澜迭生。
她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垂眸抿唇,几乎是从喉间挤出了两个字:“不曾。”
明桥眼中的一点微光倏忽而灭,只剩一片幽暗。
他分明看见她吐出这两个字时躲闪的眼神、轻颤的眼帘和泛红的耳尖,还有那被她攥得发白的指尖。
他忽就看着她笑了:“我原不知姊姊竟是个骗子,专一只会骗我。”
“我这回不曾骗你!”章怀春陡然抬眸,实不想他因自己生了心结,曾避而不谈的事,这回也不想再避开,索性向他坦言,“明桥,你的心意,我早便明白。但我的心已死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又何必……”
“胡说!”明桥打断她的话,却是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抬起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心口,“姊姊的心分明是热的,还在跳动,哪里就死了?”
章怀春被他这番轻佻无礼的举止惊得陡然坐起了身,怎奈身子无力,才坐起,便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鼻腔一热,她感觉血又从里头流了出来,甚而开始感觉头晕眼花了。
“姊姊!”
明桥忙起身托住她的身子,顺势让她倚靠在了自己怀中,一手微抬起她的下巴,一手去揩她鼻端的血。
章怀春昏昏沉沉的,陡然落入到一个坚硬滚烫的怀抱里,她只觉脑中似被淋了一桶雪水,思绪霎时清明。
她想要挣开这个怀抱,耳边却响起了一道无奈的叹息:“姊姊莫要动,血还未止住。”
“你忒无礼了!”章怀春知晓凭自己这副病弱身子压根挣不开他的怀抱,便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只掀起眼帘愤然睨视着他,“松开!”
明桥恍若未闻,垂着眼专心致志地为她揩拭着鼻下的血渍。再抬眼时,他与她坦然对视,微牵起唇角笑道:“姊姊你自己听,你的心跳得好快!这样活蹦乱跳的一颗心,怎会是死的?”话毕便也将她小心翼翼扶靠在了床头。
章怀春正松了一口气,不想他竟又大胆到牵住了她的左手。
他牵得极牢,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被他攥在了手里,被攥得发疼发热。她轻轻挣了挣,他却攥得愈发紧了,竟似要将她的手掌嵌入他的掌心。
“你攥疼我了!”她目光沉沉盯着他,没好气地提醒着他。
“姊姊原也知道疼。”明桥松了些力道,不顾她的挣扎,五指恁是生生挤进了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握,“姊姊手凉,我帮你捂捂。”
章怀春只能用右手去掰他的手掌,却不防这只手也落入了他掌中。
“明桥,”她压着胸口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劝着他,“莫要这般孩子气。你生得好样貌,又正值好年华,还是你乌孙的王,不愁寻不到好女娘,又何苦将心思耗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
“姊姊莫要轻言‘死’字。”明桥目光哀伤地看着她,眼里似浸了墨一般,暗沉压抑,“活着才有盼头,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你将我推到如今的位子,若你愿好好活着便算了,可你偏偏一心寻死,你让我余生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乌孙昆莫这个位子上?况我终究算是半个明家人,即便我立誓今生今世绝不背汉,大汉也不会打消对我的疑心。姊姊若不在了,谁又来护我?”
章怀春眉心微动,想说些什么驳斥他,喉间似被一团湿布堵住了,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她方道:“只要你明日在大典上向汉家立誓表忠心,受了大汉颁给你的印绶,日后能摒弃私人仇怨,不行背汉之事,大汉便不会揪着你的身份不放,你自也不需我来护。”
“我还是要姊姊相护的。”明桥向她凑过身子,巴巴望着她,“这世上,要取我性命的人,还有姊姊家里的三女公子。她是大汉派来乌孙屯田的戊己校尉,我动不得她,但她要杀我,却是易如反掌。不过,若是有姊姊护着我,她想必会看在姊姊的面上饶我一命。”
章怀春不为所动,直接拆穿了他的心思:“明桥,莫要再这般胡搅蛮缠。你如今是你乌孙的昆莫,三女公子又是大汉派来的戊己校尉,她纵使再想取你性命,也得考虑汉乌两国的盟约。况你们之间只是有些许误会,只要将误会解开,她仍会如从前一般待你。”
听她这番冷静得有些冷漠的话,明桥的心如坠冰窖。
“姊姊的心肠真比石头还硬!姊姊纵不愿为我而活,好歹为你家人而活!”他似赌气般嘟囔了两句话,便松了她的手,继而取出了揣在怀中的那封信,语气生冷地道出了一早来寻她的初衷,“这是我四姊姊托拂风送来的信,信里说,大汉的屯田军已入了乌孙,我已派人去迎章校尉,你们姊妹很快便能再度相见了!”
章怀春早便估摸准了屯田军抵达乌孙的日子,听闻此事,并不惊讶,只是神色复杂地道了句:“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见才是最好的。”
明桥极不爱听她这些颓心丧志的话,思及半月前暗中向金琇莹传的信,他也不打算再瞒着她,如实向她托出:“姊姊许还不知道,早在我们设计擒杀素光的那天,我在山上寻到你时,便发觉你身中了剧毒。当天,我便给龟兹的金女娘送了信,恳请她回一趟侯国,将你平生最在意的人护送到乌孙……”
章怀春双目陡张,静若深潭的眼眸深处暗流汹涌。
“你做了什么?”她怒视着他,厉声诘问,“谁允许你擅作主张插手我的事的?”
明桥见她并非无心无念,愈发觉得自己擅作主张的决定是对的。既然是对的,他便不在乎她是否会怨怪、甚而痛恨他。
他只要她活着。
“我并未做什么,”明桥道,“不过是将你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实情托人告知了你的家人而已。所幸,我给金女娘发信的那天,金郎君早便身在侯国了,这也省了来回耗费的时间。算算日子,他们应已从侯国启程。若是路上顺利,快则一个月,姊姊便能见到槐序了。姊姊若不想槐序那时见到的是你腐烂的尸身,那便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配得出解毒的方子。”
章怀春早已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睁着一双眼怒视着他。
明桥却丝毫不惧她这双满含怒火的眼,反而愈发凑近了她,眼中漾着笑:“姊姊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我想姊姊亲自将汉家天子颁赐的印绶交到我手里。”
章怀春对他怀着满肚子的气,闻言,只冷冷道:“大典过后,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明桥脸上的笑倏忽而散,良久方敛眉道:“好。”
***
继位大典当天正值朔日,天色晴朗。除重伤在床的翎候乌克,乌孙各部落首领皆齐聚在赤谷城,萧太尉与萧期这对伯侄亦以汉使身份参与了这场大典,却不见大汉来的绥宁公主。
大典在黄昏时举行。明桥登上王帐前早便搭好的高台,与五部首领杀白马歃血为誓。
他在祭台前高声宣誓:“吾秉先祖恩德,以眇身承先祖基业,夙夜兢惕,今以长生天[1]之名起誓:吾必使乌孙部族强盛而民自强,牛羊繁盛而民安乐。允公允明,不枉不纵。凡我乌孙臣民,皆当同舟同楫、戮力一心。对汉家天子,必践盟约、守信义,以通两国之好,共御匈奴。”
宣誓毕,五部首领亦齐声高呼:“吾等愿誓死效忠阿娇靡!”
响彻苍穹的“阿娇靡”犹如浇在明桥心头的凉水,他的双目不由看向了肃穆立于台下的伽罗大禄。
伽罗触到他压抑着怒火的目光,反而朝他露出了一抹谦虚温和的笑。
明桥不便在这样的场合同这人算这笔账,只能先咽下这口气。
歃血献祭毕,伽罗大禄适时将那象征着王权的金杖恭恭敬敬捧到了明桥面前,神情肃穆地道:“王承先祖基业,先祖授王以权柄,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乌孙万万人民皆为王马首是瞻,还望王日后谨守今日誓言,强我乌孙部族,护我乌孙人民。”
明桥颔首:“长生天在上,吾不敢食言。”
“如此,”伽罗遂屈膝跪了下去,将手中金杖举过头顶,神色恭敬地道,“请王受王杖。”
金杖乃红柳木制成,木杖外包裹着由金条捶打而成的金衣,杖身依旧錾着乌鸦与狼的图腾,杖首亦雕成了狼头的模样。经过了一代代乌孙昆莫的手,这根金杖的杖首已被盘出了厚厚的包浆,杖身的金衣也已剥落了好几处,如同一位经历沧桑后衣衫褴褛的老人。
金杖在手,明桥的心情也变得愈发沉重。
这是象征乌孙王权的金杖。手握它,他便与乌孙绑系在了一起,乌孙部族的命运与千千万万乌孙人的生死,将是他毕生逃不开的责任与使命。
而每一任乌孙昆莫即位,在歃血宣誓后,还得行毡帐托举之礼。
往年,行毡帐托举礼时,皆会从乌孙七部里选出七人作为举毡之人。这回,因愿归顺明桥的只有五部,这举毡之人也便只有五人。
明桥早便做好了今日受人摆弄的准备,当那五个举毡之人举着足以容纳七人的黑毡到他面前时,他颇自觉地脱去鞋袜,赤足站在了黑毡中央。
五个举毡之人,个个生得膀大腰圆,轻而易举便能将他举至半空。他们托举着他绕着王帐行了三圈,方始将他放下。
“日月轮转,星辰交替,除旧立新,礼成,新王立,请新王下毡。”伽罗在旁按部就班地念着早便诵过无数遍的话。
明桥依言下毡。
霎时一阵凉风起,但见远山衔火,流云织锦,天地万物皆被笼罩在了这黄昏日暮下的霞光里。
明桥便是在这万丈霞光里看到了向他行来的章怀春。她今日亦盛装打扮了一番,腰间佩戴的紫色绶带上玉环相击,无一不彰显着大汉的威仪,又无一不彰显着她大汉公主的威严。
他以为她今日不会来了,却不想,她不但来了,更如他所愿,亲自为他授印绶。
他甚至不知她是何时入场的,直至她沐着霞光、捧着印绶来到他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早已紊乱。
“我以汉使之身代我汉家天子为王颁赐印绶,恭贺王昭升大位,愿王履约守信,与我汉家共守金石之约,永敦和好。”
听着她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看着她捧至眼前的金印紫绶,明桥心情复杂,不由攥紧了双拳。
“明桥,”章怀春见他迟迟不接印绶,将盘中盛放的印绶又往他眼前递了递,小声催促,“莫犯浑,快接过去。”
明桥闭眼深吸一口气,将胸中那股突然而生的憋屈愤懑之气悉数压下去后,方松了紧攥成拳的双手,继而缓缓张开了双眼。
“吾叩谢汉家天子!”他对着面前的印绶拱手弯腰行了一礼,便将大汉颁赐给他的印绶接了过来。
从此,他不再是大汉的子民,而是乌孙的王。
乌孙的王,该抛却他明家人的身份和个人私怨,只为乌孙千千万万臣民谋福祉。
高台上的风刮得愈发急了,在嘈杂人声与呼呼风声里,他的双耳敏锐地捕捉到了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
一抬眼,一点寒光携着寒风呼啸而至,站在他面前的章怀春,却浑然未觉。
***
看着那支直射大汉绥宁公主的箭被明桥徒手截住,古丽克孜暗恼不已,再次挽弓搭箭。不想弓尚未拉开,一枚利箭便携着雷霆万钧之力直逼她而来,箭矢擦着她的额角而过,竟是深深钉入了她身后的石柱上,其声铿然。
这一箭,好似阎罗索命,将她的胆气与力气悉数碾碎,竟是连弓也握不住了。
她心有余悸地抬头,只见眼前残影掠过;须臾,明桥的身影便出现在她面前。他冷若冰霜的脸上携着雷霆怒火,眼中杀意汹汹。
她偏目看他拔出了那支嵌入石柱上的箭,继而,那闪着寒光的箭簇便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我看在萨依拉面上留你性命,哪知你如此不识好歹,竟胆敢行刺大汉公主!”明桥将箭尖往她颈下皮肉推入几分,目光森冷,“你真当我不敢杀你么?”
颈下肌肤被刺破,古丽克孜忍痛皱眉,目光环视着将自己包围起来的一众人,最后落在面前这张怒火腾腾的脸上,目带挑衅地看着他笑道:“有胆你便杀了我!”
明桥手中的箭立时向她皮肉里更刺进了几分,鲜血溢出。他欲再往里深入,萨依拉忽闯进了包围圈,奔至他身边,便扯着他的裤脚跪下了:“阿兄,不要!你如何惩治她都可以,求你不要杀她!”
然,她话音未落,便见母亲的胸口被一刀贯穿。她抬目向杀死母亲的伽罗望去,却被他手中那把染了血的长刀刀光刺痛了眼。
刀拔出,鲜血飞溅而出,洒了她满面。
“母亲!”
萨依拉惊惶起身,大力推开明桥,企图用自己的身子托住古丽克孜。但她生得瘦小,孩童之身支撑不住母亲身子的重量,最后也只能将奄奄一息的人扶靠在身后的石柱上。
她伸出双手去捂古丽克孜胸口的伤,那伤口却似溃坏的堤坝,不管她如何去堵,却始终堵不住汩汩往外流的血水。
古丽克孜很想劝她别白费力气了,嘴里却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似有若无的“嗬嗬”喘鸣声。
她艰难抬手,想要抚一抚萨依拉的头,手臂未抬起一寸,便无力垂下了。
她意识到,自己应快要死了。
死了,也好。
死了,她便不必日日活在害死阿勒的悔恨中了。
她最后满是眷恋地看着一脸惊惶的女儿,双眼便慢慢阖上了。
萨依拉见她气息渐弱,心口渐凉,泪水早已盈满眶。
余光瞥到伽罗大禄那把仍在滴血的长刀,她抬目怒视着他,咬牙质问:“阿兄尚未发话,你怎敢越俎代庖滥杀人命?”
伽罗并未理会她的质问,只看着明桥道:“靡,古丽克孜行刺大汉公主,意图坏我乌孙与大汉的盟约,挑起事端,我已代靡将其就地正法。此番是我逾矩了,靡若要降罪,我都认。”
明桥将目光从古丽克孜身上收回,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方才喷溅到脸上的血渍,这才看向伽罗,似笑非笑地道:“大禄诛杀贼子有功,何罪之有?”他又垂目看向石柱前那个将一张脸哭得泪水斑斑的人,吩咐身后的部众,“带萨依拉回帐休息。”
萨依拉颇为顺从,只是在离开前,看着明桥问了句:“阿兄打算如何安置我母亲的尸身?”
明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安葬她的。”
“那阿兄能否将她与素光葬在一处?”
明桥将目光投向那个已阖目的人,应了声:“可。”
这场变故,好似一场夏日雷雨,来时凶猛,去时也迅疾,并未掀起轩然大波。
注释[1]:长生天,蒙古民族(游牧民族)的信仰,可追溯到匈奴时期,其思想源于萨满文化的自然崇拜。
这章开头第二部分内容可结合第一卷·第二章看~~~
大典开始前,加了段内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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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第四四章 世事沉浮凭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