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第四三章 满堂吊客贺新郎

古丽克孜乘着夜色策马狂奔回王庭,便直奔王帐。

然而,她还未靠近那座高台上的王帐,便被帐外的亲卫拦下了:“靡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古丽克孜以为自己逃命回来形容狼狈,加之夜色太浓,这亲卫没认出自己,遂高仰起脸,好声好气地道:“你仔细看看,我可不是闲杂人等!”

亲卫笑道:“还请左夫人见谅,靡召了国师和各部落首领来帐中商议要事,实不便见左夫人。”

“我这里有更要紧的事要告知靡,一刻也耽误不得!你替我进内通传一声!”

亲卫哪敢违素光的令进去触霉头,依旧笑容可掬地劝道:“左夫人若一心要见靡,那便在外头等一等吧。”

“放肆!”古丽克孜早便攒了一肚子的气,眼下被这不长眼的亲卫几番阻拦,已是怒不可遏,当下便吩咐身后跟着的两名武婢,“替我教训教训这两条拦路的狗!”

外头的动静终究惊动了王帐内的人。素光怒而出帐,见前来闹事的是古丽克孜,怒火稍歇,却还是拧眉责问了一句:“何故在帐前喧哗?”

古丽克孜见他问也不问自己这两日去了何处、又为何是这般模样,心上如覆寒霜。不过,她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压下心底这股酸涩,直接道:“我见到明桥和大汉来的那公主了!”

素光双目微眯,将信将疑看着她:“你在何处看见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进帐说。”说着,他也不待素光点头,扒开先前拦住自己的亲卫的身子,自顾自地进了王帐。

入了帐,她果真见到了各部落的首领和令她厌恶痛恨至极的国师,那对素光心怀二心的右大将亦在其中。

“我要同你说的事,乃机密事,暂不可让旁人知晓,你先让这些人回去吧。”她对随后进帐的素光道。

素光心想着事已商议妥当,也便依了她。待这帐中只剩他二人,他方坐在她身边,伸指揩下她脸上的一点泥雪,饶有兴致地问:“叔母这两日究竟去了何处,怎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你现下才想起问我这两日的行踪,可见你的心已不在我身上,就等着明日迎娶大汉公主了!”她含酸带怒地冷笑道,“可惜啊可惜!你要娶的公主压根看不上你,反倒一心想要取你性命!”

“你又吃这些酸醋!”素光掐住她的半边脸,不耐催促道,“快些将明桥那杂种的踪迹告诉我!若是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古丽克孜的心再次凉下去了半截,怒气冲冲地拍掉他的手,一面揉着被他掐得发红发疼的脸,一面将自己前往牧区看望萨依拉后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

谈及前半夜窥到的那些伪装成牧民的翕侯旧部兵马,她断言道:“阿勒,右大将有问题!他当初奉你之命围剿父亲旧部,却对你阳奉阴违,暗中放了他们。如今,他们就藏身于牧区。我还在他们的马棚里找到了这个。”她说着便将藏于身上一只竹筒取了出来。

“见你前,我已在马儿身上试过了。”古丽克孜道,“这东西燃烧生出的烟雾,臭气熏天,会让马发狂。明桥被人救走之前出现的烟雾,定是这东西让你们的马发了狂。”

这竹筒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素光将其接过来,便闻到了一阵酸臭的刺鼻味。他强忍着不适去嗅闻,险些儿没吐出来。

竹筒内埋有未燃尽的火线和燃烧物,他仔细辨别了一番,发现燃烧物里头残留着狼粪、醉马草、臭蒿与干草等物。

看到这里头有狼粪和醉马草,他也算是知道了马儿们发狂的缘由。

古丽克孜见他陷入了沉思之中,趁热打铁道:“那些人能在王庭里来去自如,当着你的面救走明桥,显然是你身边的人为他们行了方便。”

素光久久无言,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已暴露了他的心情。他几乎要将手中的竹筒捏爆,却是看着古丽克孜道:“叔母,我该信你么?你真能为了我,舍弃萨依拉么?”

古丽克孜悲凉一笑:“她都不在乎我这个母亲,为了她那个所谓的‘阿兄’先舍弃了我,我又何苦再执着于挽回她的心?”

素光见她眼中竟滑出了两行泪,心底的那点猜忌已是荡然无存,转而怜惜万分地将人揽进了怀里,为她轻轻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柔声宽慰:“叔母还能生养,没了她,你膝下不会荒凉,终有一日会有属于我们的孩子。”

他松开她,将竹筒收起,便又将她抱到了床上。

“叔母受苦了。”他俯身亲吻她额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既逃回来了,那便好好歇一歇。”

“右大将有二心,你打算如何处治他?”古丽克孜见他始终闭口不提右大将背叛他的事,唯恐他因念着与那人自幼相伴的旧情而对其网开一面。

素光却笑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又道,“叔母好好歇一歇,明日便是大婚之日,昏礼上的事宜,还需叔母替侄儿操劳几分。”

古丽克孜眉心骤然蹙起,不解亦不悦:“大汉公主都不在,你这般费心费力张罗着,明日是要与你自己成婚么?”

素光忍俊不禁,耐心向她解释:“本就是早便将一切准备妥当了,为的便是能引来那杂种,那绥宁公主不过是只饵,有没有她,这昏礼都不能废,这也是做给大汉看的。我们诚心诚意求娶大汉公主,但大汉的公主却跟人跑了。如此,便是大汉失了信,我们再要同大汉谈条件,也有理些。”

古丽克孜恍然大悟:“还是阿勒思虑得周全些,是我多心多虑了。”

打消了她的疑心,素光守着她睡下后,便出了王帐。

他不曾向古丽克孜坦言,在她告知萨依拉回了赤谷城的那夜,他便知晓她会按捺不住想见女儿的心,会瞒着他前往牧区看望萨依拉。因此,自那夜后,他便派了人暗中跟着她,自也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亦早便发现了明桥与那绥宁公主的藏身之处。

若非国师一直以大凶之卦阻止他出兵,他怕是早便将明桥的人头取下了。但是,他实在是等不了了,那杂种多活一日,他便一日无法安心,必要亲自将他斩于刀下。

今夜,正是擒拿斩杀那杂种的好时机。

只是,古丽克孜带回来的消息,终究动摇了他对右大将的信任。原本打算让这人留下来坚守王庭的,临了,他却是改了主意,将守城之任交给了伽罗大禄。

有了之前马儿发狂的事在前,他这两日也没闲着,早便命人赶制出了许多笼嘴套在马嘴上,也省得马儿吸食过多的烟雾,再次发狂、吐白沫。

归顺萨依拉的翕侯部落人数不多,他也便只带了左右两大将的部落兵马直奔萨依拉所在的牧区。

***

萨依拉所在的牧区位于天山北麓的阗池附近,因其湖水腥咸,四季不冻,乌孙人又称其为热海。热海四面环山,极其隐蔽,易于防御埋伏。

素光与左右两大将率着两千骑兵甫一踏进山谷,山谷里便升起了又浓又臭的烟雾。所幸素光早便料到了这些翕侯旧部的招数,已给马儿们套上了笼嘴,兵将们亦戴上了面衣,这些烟雾已奈何不了他的人马。

只是,黑夜里的这烟雾却干扰了他一行人的视线。进山的那条道,分明不曾下过雨,却结了冰,马儿们虽不再发狂、口吐白沫,但它们的蹄子自踩上这条冰道,便不住地打滑。在沉沉夜色、茫茫烟雾里,他这两千人马已是前进不得。

“靡,不对劲!”右大将骑着马将附近的山谷丛林探索了一遍,策马回到素光身边时,眉心紧皱,“这一个接一个的陷阱,分明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我们今夜的突袭计划是上半夜才定下的,也不曾走漏消息,为何明桥那伙人能料到我们今夜会来?”

素光立时便想到了古丽克孜今夜带回来的消息,再看眼前这人,恍然大悟。

“我们被算计了!”他勒转马头,高声下令,“立即返回赤谷城!”

然而,他话音才落,山谷里便火箭齐发,火光霎时烧红了夜色。山谷四周喊声震天,数不清的身影带着一身寒光,忽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这两千骑兵团团围在了那条冰道上。

借着火光,素光认出敌方阵营的首领正是翎侯乌克。

他目眦欲裂,万想不到真正有二心的竟是这个自己从不曾放在眼里的蠢人。

他当真是掉入了这些人环环相扣的阴谋里。

“素光,”乌克隔着火光,遥遥望着素光,笑容可掬地道,“我可不能让你从这条道上过去。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素光环顾着对方那只有两三百的兵马,不禁为这人的自大感到可笑:“你既不识好歹,自己要寻死,那我便成全你,今夜便送你去见天神!”又暗中交代右大将,“找个机会突围出去,带着你的人赶紧赶回赤谷城!在伊列河谷,伽罗怕是便与那杂种和这人勾搭上了!”

右大将道:“乌克人马少,我们要突围出去不难,靡为何不一道儿回赤谷城?”

素光眺望着山谷的方向,分明在那山崖上看到了一道立在寒风里的女子身影。

他勾唇冷笑:“我自是要留下迎接我的右夫人,也顺便宰了那龟缩在此不敢露面的杂种!”

***

看到随素光前来的部落首领不是乌孙大禄,章怀春便知下在乌孙左夫人身上的赌注下对了;而素光也果真如萧期预料的那般,为擒拿明桥,他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旁人,必会亲身前往。

只是,今夜怕是要令这位乌孙昆莫失望了——明桥已不在此地;留下来的这两百多人马,也只是为了拖住他。只要坐守赤谷城的乌孙大禄不再反水,青楸能将她交代的事办妥,明桥率领的翎侯大部人马,必能夺回属于他的王位。

冬夜,寒风凛冽似刀,她立于山崖之上,暴露在风中的脸宛若遭受着凌迟之痛。鼻腔忽热,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她便尝到了一股铁锈味——是血的味道。

她伸出右手食指往鼻下一摸,果真摸到了粘腻温热的血。

看着在夜色下泛着诡异光芒的血渍,她眉心微蹙,却很快舒展了眉心,直接用衣袖将鼻下血揩拭干净,指上沾染的血亦一并抹去了。

所幸,她的鼻腔内没再涌出血来。

她再去看底下的战况,原本胶着的两方,翎侯一方因兵马不敌对方,已渐渐落于下风,且战且退着。

她抬头看了看天际。天边,一缕曙光穿透云层,将远山近林皆晕染得如同染了血一般,谷中那片热海上雾气腾腾;霞光撕开晨间雾霭,照在那片经过厮杀的土地上,已然分不清地上那片红,究竟是霞光,还是血色。

天亮了,明桥一行应已到了赤谷城。

如此,她与翎侯也算是为他拖住了素光。素光再要赶回去,已是来不及了。

鼻腔内再次涌出一行血,她熟练地用衣袖擦去,便下了山。

乌克带着十余残兵退入山谷中,见章怀春已下了山,忙驱马上前,急切之下,便用乌孙话对她喊话:“公主,你怎还没离开这里?”

章怀春对乌孙话是一知半解,眼下没有明桥、萨依拉在身旁,她只听得懂“公主”一词,后头的话,她却不明其意。

不过,她也并未将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只催了句:“我来为你们拖住素光,你赶紧带着这些人去与明桥碰头。”

偏乌克对中原话也只知皮毛,即便她刻意放缓了语速,乌克依旧听得不甚明白。不过,从她神情和手指向的方向,他也猜到了她的意思。

只是,还不待他再说什么,素光的人马便追进了山里。眼下,他已是顾不得什么,翻身下马,便在马旁单膝蹲下,轻拍自己肩膀向章怀春示意:“公主,请上马!”

章怀春看素光一行人的身影愈发近了,知晓若是再同翎侯纠缠下去,这里的人皆活不了。她并未多加思索,便提裙踩着乌克的右肩爬上了马背。

乌克在这匹爱马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话,又对身后的两名部众吩咐了一句:“护好公主!”说完便抽出马腹下的长刀,用刀身轻轻拍了拍马臀,便举着刀与留下来的部众一同迎向了素光一行人。

章怀春不会骑马,加之山道崎岖不平,尽管翎侯的这匹马很是温顺,跑得亦稳当,她仍是被颠得东倒西歪,五脏六腑似都被颠得挪了位、变了形。

好容易适应了马上的颠簸,素光已率着十余部众追了上来。

章怀春看向前方的那片松林,向翎侯的两名部众递了个眼神,便驱马向松林而去。她记得萨依拉说过,这高耸入云、遮天蔽日的松林里藏着狼的巢穴,叮嘱她莫要贸然进入狼群的地盘。

然而,她眼下已是顾不得许多,只想着将素光引来松林。

狼与乌鸦一般,皆是乌孙人崇拜的图腾,轻易不会猎杀。她若能引来狼群,也能再拖一拖素光,说不准也能让他丧生于狼口之下。

护行的一名翎侯部众猜到了她的意图,用生疏蹩脚的中原话大声劝阻:“公主!不可……不可再深入了!”

虽说高山草原丛林里的狼群鲜少主动攻击人类,但如今正是狼群食物极度匮乏的时节,饥饿的狼群是极其危险可怕的。

他们身上的箭袋已空,即便有刀剑在手,但仅凭他二人,是敌不过饥饿的狼群的。

他很想这大汉来的公主能听劝些。

然而,一切已是来不及了。

松涛声里,他已听到了狼群贴地行走的窸窸窣窣声响;身后,素光一行人的身影也愈发近了。

***

素光率着一行人追进松林,便发现那绥宁公主竟惊动了狼群。他暗骂一声,正欲驱马离开,这林中竟又飘起了那臭烘烘的烟雾。

在先前的厮杀里,他们这些马儿的笼嘴多已不见了踪影。躁动的马群,在群狼环伺下,无疑是在激怒狼群。

所幸,躁动的马群虽引来了狼群,但这烟雾也让这群狼失了方向。

趁狼群围攻上来之际,素光便命众人弃了马匹,在烟雾的掩护之下,与狼群好一番厮杀,方退出了松林。再看身边跟随之人,竟有好几人未能逃出来。

烟雾四起之际,他分明看到那绥宁公主在翎侯那两名部众的掩护下,弃马逃进了他身后的这座山里。

明桥有左大将帮他搜捕,他眼下倒更想捉住这个害他至此的大汉公主。

他数了数身边人的人头,算上他,正好九人。

“三人一队,分头去捉那大汉公主!”他目光幽深晦暗,恨不能铲平眼前这座山,咬牙切齿地道,“她进山没多久,又身娇体弱,走不了多远!若是遇到,抓活的!至于她身边那两个人,就地格杀!”

***

逃进山里,章怀春才发现她三人身后还尾随着两条狼。

“公主,我们去引开那两条狼,你找个地方避一避!”一翎侯部众扔下这句话,也不管章怀春是否听懂了,与身旁的同伴相视一眼,便绕开身前的山石,大剌剌出现在了那两条狼的视线里,成功将狼引开了。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章怀春搭在左臂箭筒蝴蝶片上的手指还来不及扣下,那两人几个纵身跳跃,身影便隐没在了连绵起伏的山岭间;那两条狼,追着两人的身影,亦是嗖的便不见了踪影。

章怀春看得出,那两人无心猎杀他们奉若神明的狼。

而她,不知从何时起,心中那点医者的仁慈,早已被渐生的杀念扼杀殆尽。

但素光还活着,她还不能将这杀心收起。

只要解决了素光,她便能到外大父跟前请罪了。

脖子上挂着明桥曾赠给她的骨哨,她一次也未吹响过。这回,她将其戴在身上并试图吹响,却并非是为了召他来相见,只是为了将素光引过来。

明桥送她的防身袖箭,她已戴上,只要素光循着声音寻过来,便必定会从她眼前的这条山道上上来。而她藏在高处,只要抓准时机,便能在百步之内将他射杀。

此时,她恍似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头蛰伏的狼,全然忘了寒冷,吹响骨哨后不久,便极有耐心地等待着素光的出现。

然而,她失算了。循着声音而来的人不是素光,而是他身边的人。

袖箭射中那人脖颈的那一刹,对方亦放出了鸣镝。

这毕竟是章怀春头一回杀人,看那人跌倒的身子滚下山道,她心跳如雷,咚咚震得她耳膜生疼;她的手,更是抖如筛糠,四肢已酸软得站立不得。

素光带着人出现在山道上时,她竟连手臂也端不稳,慌乱之中射出的一箭,恍若折了翅的雄鹰,轻易便被那人抓握在了掌中。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光将她围困在了这山中一隅,看着他的身影如山岳般压向自己。

“公主,”素光手中把玩着那支被他截住的箭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靠在山石上的章怀春,唇角高高掀起:“你可让我好找!”

他忽俯身弯腰,空着的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颚,又用带着箭羽的箭矢一头轻佻地描摹着她的眉目口鼻,眼中带着冰冷的笑:“公主如今这样貌,与我当年在雒阳洛水边见到的似不一样了,脸还是那张脸,却是一张死人脸。这模样,倒真像明桥那杂种照你模样雕刻的那些石雕小像,是个死物。”他忽厌恶地收回了手和箭矢,当着她的面将箭矢折断,眼中已没了笑意,只剩一片冰寒,“老老实实跟我回赤谷城,还是我让人打晕了绑回去,公主选一个吧。”

章怀春看着被他扔到面前的断箭,空茫死寂的眼里忽起了波澜,抬目看着他道:“我在箭镞上涂了剧毒,你中毒了。”

素光神色骤变,摊开手掌,却不见异样。但想到此女乃医者,自古医毒不分家,想必她也深谙毒之一道。

他丝毫不怀疑她的话,撩起衣摆使劲擦拭着掌心,好似这样便能将掌心沾上的毒擦去。

“那些毒烟,也是你的手笔?”他目光阴狠地盯着她,若非此女杀不得,他的目光便能将她凌迟,“你若不想受苦,便交出解药!”

“我没有解药。”

“公主看来是定要吃些苦头,才会老实!”素光冷笑,“你要记住,这里是乌孙,我虽不能杀你,却能让你生不如死!大汉公主的身子,我身后这些人,可都是很眼馋的!”

章怀春冷笑,毫不在意地道:“自毒发之日,我的身子便成了毒的容器,他们若不想死,尽可碰我试试。”

素光原本还当她是在危言耸听,但在见到她鼻中不断涌出的血水后,也不敢不信。

“你的手方才也碰了我,”章怀春举袖盖住口鼻,声音从衣袖后嗡嗡传出,“现下应已红肿。七日之内,若解不了毒,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素光并未质疑她的话,将发热发痒的双手紧握,却是看着她笑了:“你自己也活不了吧?你为明桥那杂种费尽心机谋画布局,将我引到你跟前来,莫非还想将自己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章怀春不置可否。但体内的毒发作得迅猛,她的身子愈发虚弱疲软,连说话的力气也所剩无几,意识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恍惚间,她好似听到了骨哨的声音。

素光自也听到了骨哨的声音,亦听到了震动山谷的马蹄声。

鸣镝声再次在山谷间响起,那是他派去搜寻明桥的左大将发出的信号——是危险的信号。

“靡,山下似来了许多兵马,应是敌人的兵马,我们还是快些下山与左大将会合吧!”

素光也知此地不宜久留,恨恨看了章怀春一眼,却还是决定将她带上。

头顶忽罩下一件皮袄,章怀春讶然之际,身子便已落入到素光怀中。

“放开!”章怀春话音一落,便拔下了头上的簪子。

只是,举着簪子的右手还未刺出,便被素光一手钳住了。她立时便舍了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下了左臂箭筒上的蝴蝶片。

箭矢擦着素光的脖颈而过,划开他颈间皮肉,手指长的伤口乍然而现,血从伤口蜿蜒而出,染红了脖颈。

素光抬手抹了一把颈间鲜血,再看向章怀春时,目光似蛇蝎,怨毒而阴狠。

本想着带着她威慑明桥那杂种,不想此女竟三番五次想要谋害他性命。

既如此,那他也不必再对她仁慈了。

她的脖子纤细如柳,他一只手便能轻易将其折断。若非时间不等人,他真想慢慢折磨她,看她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哭着向自己求饶。

看她脸色由苍白憋至通红又转至铁青,她鼻尖又滴出了两滴血,殷红血渍落于他手背,让他厌恶不已。

直至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始将她的身子轻飘飘地甩开了;而后,头也不回地带着自己人匆匆下了山。

***

章怀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攀着一块山石艰难靠了上去。

脖颈如被烙铁烙过,疼痛灼热;嗓子似也已肿胀,连呼吸吞咽也如刀割火燎,撕扯着心肺,好似针刺蚁噬。她觉浑身皆疼,疼得胃里绞痛,竟是呕出了一滩血。

泪水横流间,她透过模糊泪眼不经意望向了山下的那片松林。不知是她眼里起了雾,还是松林那头的烟雾仍未散,她只觉目光所及之处,烟雾弥漫,万物皆好似被蒙上了一层轻纱,让她看不真切。她的双耳甚而听到了人群与狼群厮杀相斗的惨叫哀嚎声,连风里也似染了血,扑在脸上湿哒哒、黏糊糊的。

她的舌尖再次尝到了血的腥味。

雨,落得毫无预兆,滴滴点点,在她依靠的山石上留下了点点斑驳印记。在这堆凌乱印记里,她模模糊糊看到其上又落下了两点殷红。

不过须臾,这两点殷红便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然而,却有更多的血滴不断溅落在山石上,似要同这场从天而降的雨较量一番。

口中腥味越来越浓,章怀春这才意识到这血是从自己鼻中流出来的。

寒风冷雨冻得她四肢僵冷,她迟钝举袖揩去鼻端的血,血却越涌越凶,她的脸亦被糊了一脸血。

最后,她也只能高仰起头,目光空洞无神地盯着头顶那方天。刺破云层的熹光,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悉已被云层吞没。

黑云罩空,风似刀,雨似箭,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她不知这场酷刑何时能结束,只是觉得双眼愈发模糊,竟连近前的事物也看不清了,辨不出手上淋的是天上落下的雨水,还是从她口鼻里涌出的血水。

她恍似又听到了似鹿鸣的哨声。这是明桥同她约好的信号,鹿鸣则吉。

吉,便是事成了。

既然事成,他便应留在赤谷城主持大局,趁此机会剪除素光的残余部众、收拢人心,而不该再回到牧区。

许是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的哨声忽转尖锐急促,一声接一声,刺得她太阳穴突突跳着疼。

章怀春知晓,他若是寻不到自己,定会将附近的山头皆搜遍。她不欲让他因自己误了大事,只能抬起双臂,哆嗦着双手捧起了挂在胸前的骨哨,低头含住骨哨,拼着所剩无几的一点气力吹响了哨子。

然而,她吹出的哨音似被人割断了脖子的鸡,发出两声呜呜咽咽之声,便没了生息。而那两声垂死挣扎前的悲鸣,转瞬便被此间风雨吞没。

口鼻里再次充斥着血腥味,章怀春已无力再去吹响骨哨。

眼皮愈来愈重,耳边风雨声似已远去,她也听不到那一声声尖锐的哨声了。

***

发现一具悬挂在山崖石壁上的尸身,看到那尸身脖颈上的那支似箸一般细长的箭矢,明桥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为章怀春自制的箭矢。

他喜不自胜,断定章怀春定就在附近。

大雨滂沱,他却心如焚火。素光的人死于她箭下,她定然也已与素光交过锋了。依他对素光的了解,那人即便不敢轻易伤她性命,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离开前,她分明答应过他,只要乌克将素光一行人拖住了,她便会和阿细前往赤谷城与他会合。

然而,在赤谷城见到阿细的那一刻,他便知,她又骗了他。

吹出的哨声始终得不到回应,他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终于在一处石壁下寻到她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她浑身被雨浇得湿透,双眸紧闭,面无人色,青丝凌乱,一绺绺湿漉漉地贴在她面上,鼻下、衣上皆有被雨水冲刷过后的凌乱血迹。

明桥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不堪的一面。

他慌慌张张地去探她的脉搏与气息,感知到她的脉还在跳,不觉松了口气。

他忽觉眼眶发热、鼻尖发酸,忙将身上的毛皮大袍脱下,拧了又拧,抖了又抖,直将里头的雨水拧干抖净,方将袍子从头罩住了她。

章怀春尚残留着一丝意识,早已冻僵的身子被包裹进一片潮湿的温暖中时,她便缓缓睁开了眼。

“明桥?”眼前依旧似蒙了一层雾,她虽看不清眼前之人的脸,却也知这个冒着寒风冷雨寻来此处的人系谁。

然而,意识回笼后,寒意便似化作了万千冰锥往她骨头缝里刺,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她全身,让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大春姊姊,你再撑一会子,我带你下山。”明桥用袍子裹紧她,继而背对着她蹲下,“姊姊快上来。”

章怀春犹豫了一瞬,便循着身前的一点暖意攀上了他的背。因淋过雨的缘故,他背上亦是一片湿寒,却仍有热意透过衣衫不断向她四肢攀爬,烧红了她的脸颊。

身子陡然离地悬空,她好似一瞬被人托举上了云端,失重的感觉让她心跳加速,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皮毛袍子厚重宽大,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裹在了里头,却又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只觉浑身发热,但骨头缝里却冷得发疼,冰火两重天的处境,让她的神思再次陷入了一片混沌迷蒙之中。

她能听到他下山行走时的低喘声,却已然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了。

她恍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的洛水之滨,曾有人与她携手共赏春花暖阳,带她淋了一场杏花微雨。那时,她也曾伏在这样一张宽厚温暖的肩背上,被小心温柔地托举过。

“斑郎……”

山脚的路,近在咫尺,耳边这声如同呓语的呢喃,却似一记惊雷轰进了明桥的心里,让他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顺着他的脖颈滑滚至心口的泪,滚烫炙热,几乎要将他的肌肤烫伤。然而,他的心却灌满了寒风,冷飕飕的。

看着撑伞而来的阿细,他只能敛起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强压住心口翻涌似潮的酸涩,加快步伐向阿细走了过去。

***

章怀春是被嗓子里火烧刀割般的灼痛痛醒的。

然而,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下山的,更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毡房里的。

帐内人影憧憧,她一眼扫过去,青楸、阿细、萧太尉、邓傅御皆在,使团里的医工甚至都被请了过来,一个个愁眉锁眼地围在她床头。

看到这些人,她便知自己是被带回到了赤谷城内。

因吹了风、淋了雨,身体内的毒又发作了一回,她如今浑身酸软无力,嗓子更是如同被人扼住了般,疼得说不出话来。

青楸察觉到她想要说话,忙道:“女公子,你莫着急说话!你脖子上有血瘀肿块,须药敷,药正熬着,先让医工为你灸一下吧。”

章怀春抬手抚了抚肿胀疼痛处,不由想到了素光。那时,他确实下了狠手,若非明桥在那关头寻上了山,她许真会被那人折磨致死。

眼下,不见明桥,她又无法开口,便也只能拉过青楸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了“明桥”与“素光”的名字。

青楸会意,只是现下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便道:“女公子放心,首战告捷。但局势究竟如何,还是等明桥回来后,让他来说吧。”

章怀春颔首,默许了医工为她灸伤。

期间,邓石始终目带关切地看着她,道:“公主,医工们诊出你中毒甚深,却诊不出你究竟中了何毒,你知道自己中了何毒么?你点头摇头便可。”

章怀春并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沉默不语。

她体内的毒,是她拿自身试毒、日积月累积下的毒,毒性复杂,无药可解。今日,只是头一回发作,便能去了她半条命;下回再发作,她应就活不了了。

不过,到了那时,一切皆已尘埃落定,正是她该到外大父跟前请罪的时候。

而她,再也不欠这世间任何人的任何情了。

她的沉默,让邓石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并未当她的面点破。只是在离开公主帐前,他又将青楸单独叫了出去说话。

“公主的毒,应是她自己给自己种下的。”

青楸亦有这样的猜测,自责道:“是我疏忽了。我早知公主有了轻生的念头,虽处处提防,却还是让她钻了空子,不曾料到她会借钻研毒药的时机,拿自己试毒。”

“此非你之过,是我们都疏忽了!”邓石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医工说她体内毒太杂,他们辨不出是何毒,也便配不出解毒的方子来。我会派人给太皇太后送封信,请她物色些医工来。”

“雒阳离乌孙千里之遥,我担心傅御的信还未送到,女公子的毒便又发作了。”青楸眉头紧锁、面容愁苦,“况女公子若仍是不想活,便是解了毒,也无济于事。她这是心病。我想着,若是能将小女公子接来乌孙,许便能治好她这病。”

邓石却道:“此事有些悬。”他拧眉,“实不相瞒,我被太皇太后接回宫里的那几日,听闻过一些风声,说是天家欲将公主的小女公子立为皇后,太皇太后也乐成其事,他们怕是不会同意将小女公子送来乌孙。”

青楸瞬间没了言语。

静默中,她又听邓石幽幽道了句:“眼下,还是先为公主求医吧,也想想该如何应付朝廷的问责。”

***

经过一夜鏖战,再遇上精神抖擞、装备精良、由明桥亲自率领的翎候大部人马,左大将便知突围无望。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掩护他的靡逃走。

然而,素光却不愿逃走,只愿与明桥决一死战。

左大将力劝:“靡,眼下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他们兵强马壮,冲着靡而来,我们必败无疑!为今之计,只有靡突围逃出去,待大汉的屯田军到了,靡便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还望靡以大局为重!”

好容易见到明桥其人,素光只恨不能啖其血肉,不甘心夹着尾巴逃走。然而,左大将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要留得性命在,他日,他便能一雪今日之恨。

而明桥,已得意不了多久了。

大汉,不会让他这个明家人苟活于世。

只听一声令下,两方人马便已短兵相接。霎时间,剑影刀光寒人面,风吼马嘶撼人心,血与雨交织成雾,将这天地也蒙上了一层血色。

素光便是趁着两方人马混战之际,在左大将及部众的掩护下突围出去的。

见状,明桥忙挽弓搭箭,瞄准雨中那道策马狂奔的身影。

咻——

利箭撕开雨雾,携着雷霆万钧之力,直指素光后心。

明桥确信,这一箭足以断了素光生机。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那护送素光的一名亲卫竟从马背上跃起,用自己的身子替素光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明桥眉心一紧,策马追赶途中,却是取下了腰间的弹弓,又从腰间盘囊里抓了几颗石子在手。

这回,他的目标不再是素光,而是他座下的那匹马。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石子似连珠炮弹般射出,又快又准地打在了素光那匹马的后腿及臀腹之处。

马儿吃痛,竟是撒开蹄子开始横冲直撞,直冲撞得素光那些亲卫乱作一团。素光更是险些儿被这匹发狂的马甩下马背,最后竟被这马带着一路狂奔;而他,身边已无一人。

见状,明桥忙分了两拨兵马出来,一拨去围攻素光亲卫,一拨则跟随他去追素光。

直追到热海边,他才将素光的退路悉数堵死。

也不知这人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的双手与脖颈处的皮肤似被烈火烧伤了,伤处的肉已溃烂成疮,看着煞是骇人。

“素光,看来你今日是要葬身此处了。”

即便已至穷途,素光也不愿在明桥面前低头认输,神情倨傲:“纵我今日难逃一死,你这小杂种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我看你就是天煞孤星,刑克亲友,先是克死了那老东西,后又害了你明家满门,那大汉的公主,因与你有了牵扯,怕也是命不久矣了!”

他抬手抚着脖颈处的溃烂处,目光亦随之变得怨毒:“看到这些烂疮了么?大汉子民奉若神佛菩萨的绥宁公主,实则佛面蛇心,净耍些鬼蜮伎俩,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血!而她的堕落,皆是为你!小杂种,你说你是不是害人不浅?”言罢,便得意地大笑了两声。

明桥由着他自说自话了一通,待他止住了笑声,方冷着脸问了句:“可还有遗言?”

素光只勾唇冷笑:“小杂种,别高兴得太早!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说着,便拔出腰间的长刀举到了脖间。

明桥神色微变,立时便挽起了弓,箭先刀一步,直接洞穿了素光的脖子。素光满脸的不可置信,骤然瞪大的双眼里射出了两道如蛇蝎般怨毒的目光,直直瞪着明桥,似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我怎会让你自行了断?”明桥驱马上前,面上挂着无害的笑容,“你加害公主、害得她险些儿丧命的账,我必是要亲自来讨的。所以,你的命,也只能由我亲自来取。”

他驱马围着马背上的素光走了一圈,再行至他面前时,就迎着对方怨毒的目光,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刀起,素光的头便已被斩下,喷溅而出的鲜血,淋了他满脸,他却毫不在意。

“收兵,回赤谷城!”

***

素光身死,常年驻守王庭的文官武将在伽罗大禄的威逼利诱之下,大多愿归顺于明桥,拥立明桥为新的昆莫,却也不乏对素光忠心耿耿的臣子,宁可被赐死,也不愿归顺。

一场为乌孙昆莫素光靡与大汉公主设的喜宴,不见新妇,只见满地血色和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大局初定,百废待兴。

自回了赤谷城,明桥便无有一刻之闲,一面要为日后的继位大典准备,一面又要追剿不愿归顺的素光残部。

如此在外奔忙了半月之久,他方始回到王庭,也终于能在夜里抽身前往公主帐来看望章怀春。

因经过了好几场恶战,他即便仔细洗过了身子,但那些血腥气却似在他身上生了根,任他搓破了皮,也难洗去那一身血气。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找青楸借了香来熏衣裳,直将那身衣裳熏得香香的,生出的髭须也剃得干干净净的,方敢来见章怀春。

被推上乌孙王位,他不再是汉人男子的打扮,青丝不再束起,而是编成了一根根细长的辫子,自脑后垂披而下。

青楸在帐外迎着他时,乍然见了他这副异域打扮,竟没能一眼认出来。

“姊姊认不得我了么?”明桥笑问。

青楸尴尬笑道:“不曾见过你这般模样,一时没认出来。”

“那没变丑吧?”明桥从脑后顺了一根辫子在指间缠绕,竟有些手足无措,“乌孙男子不兴束发,我既归了位,也不便再做汉人的打扮,也不知大春姊姊会不会嫌我无礼。”

青楸笑着安慰道:“入乡随俗,女公子不是那般苛责和不通情理的人。”

明桥仍有些忐忑:“那姊姊你再仔细闻一闻,我身上可还闻得到血气么?”

“你何时变得这般忸怩了?”青楸无奈笑叹,因见他怀中宝贝似的抱着一只彩绘方壶,遂转口问,“你带了什么来?”

明桥笑道:“此乃采自天山野蜂的山花蜜,能清热解毒、润燥止咳,我拿来给大春姊姊。”说着便顺势将怀中的方壶递了出去,“姊姊进去后便给大春姊姊先兑一碗蜜水尝尝。”

“你有心了!”青楸笑着将方壶接了过来,笑意却未达眼底。

这郎君还不知晓她家女公子已毒入肺腑,至今还当她家女公子只是嗓子被素光掐得水肿了。

但女公子既一心想着要瞒着他,她也便不好自作主张地将实情告知他,只能敛起这突然而生的心酸悲凉心绪,笑着催了声:“快些进去吧,女公子已等你许久了!”

明桥最后抚了抚衣襟、理了理头发,这才跟在青楸身后踏进了那间灯火融融的大帐内。

***

帐内,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滋滋作响。

雕花矮桌旁,章怀春正手捧着一卷《三世因果经》在看。见青楸引了明桥进来,她便立时放下了手中的经卷,坐正了身子。

“姊姊嗓子可好些了?”明桥被青楸引入席,甫一坐下,他的目光便飞快扫过章怀春的脖颈,最后便一眨不眨地盯着章怀春的脸瞅着,“身子如何?”

章怀春点头:“好些了。”

明桥一听她这如同在沙石上磨过的声音,眉心不由一拧:“姊姊又在骗我,这哪里便是好些了!”他转目看向在茶炉边煮茶的青楸,忍不住催了声,“姊姊,不必煮茶来招待我,先为大春姊姊兑一碗蜜水,给姊姊润润嗓。”

青楸应了声好,立时便手脚利落地为章怀春兑来了一碗温温的蜜水。

章怀春接过,浅浅尝了一口,蜜水温柔滑过喉舌,沁入肺腑,顿时令她口齿生香。这味道不同于她往日里吃过的蜜,遂望着青楸疑惑问了句:“这不是我平常吃的蜜,你从何处寻来的新蜜?”

青楸望一眼明桥,笑道:“这是明桥送来的天山山花蜜,我闻着还有股清清淡淡的花香。女公子尝过后,觉得味道如何?”

章怀春不由掀起眼帘望向对面的明桥,却不曾回青楸的话,只是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声不响地将一碗蜜水饮了个干净。

她将碗搁下,被蜜水浸润过的嗓子好似也浸了蜜,嗓音虽依旧低哑,却也柔如水、甜如蜜。

“你的继位大典定在了哪一日?”她看着明桥问。

“后日。”明桥笑答,又满含希冀地看着她,问了句,“姊姊可会来观礼?”

章怀春并未立时回应他。这几日,她体内的毒已有复发的征兆,她不知,她这副身子骨,能否捱到后日。

算算时日,她送到雒阳的信,也该有回音了,三女公子的屯田军应也快到乌孙了。

她的目光穿过毡帘,好似望见了满天星斗,不答反问了句:“后日,入春了吧?”

明桥颔首:“在中原,确是春之始、万物复苏的时节,但在乌孙,依旧是霜寒冰雪天,离春日还远着哩!不过,这里的春日却是一年之中最美的!到那时,姊姊会看到满山谷的红杏和郁金!”

章怀春能从他这番话语里读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仍是故作不知地问了句:“你曾说这里一点儿也不美,为何今日又改了口?”

明桥坦言:“因我那时不想姊姊留在这里,如今,却想姊姊留下来。当日,我说这里不美,不是谎言;今日,我说这里美,亦非妄言。”

“姊姊,”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问,“如今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能告诉我,你那日所说的归处究竟在何处么?”

文中几条河流古今对照如下:

* 伊列河,即伊犁河。

* 阗池(热海),即伊塞克湖,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

* 夷播海,即巴尔喀什湖,今哈萨克斯坦境内。(后文会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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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第四三章 满堂吊客贺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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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怀春
连载中谢不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