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寂静。
转瞬间,遍体生寒!
席间众人惊骇而起,下意识地又往织梦台上看。
方钰急声高叫:“你们不要信!我是真方钰,她是假煦晨!快拦住她,提防血海阁的刺客!”
众人如坠五里雾中,孰真孰假,竟然无从分辨。
燕锦向台下厉声喝问:“煦晨,你且站住!破阵之后,你去了哪里?又为何伤得这般模样?”
音曦实在站立不住,只得半跪半坐而答:“我……根本不曾破阵,本在呼唤你们,镜中……忽然开出彼岸花来。我中了迷毒,被他们打伤……拖出宫去,扔进河里。泽君……泽君也……”
方钰一声断喝:“她胡说!我一直和残香师姐守在阵外,若有此事,我们岂能不知!”
公孙知音闻听,立刻向身边问:“梨儿,是真的么!”
公孙知音答道:“师父,是真的!我和方少侠就在相思阵外,寸步不曾远离!”说完后,忽觉某处不对,一时之间又想不通。
音曦见众人不信她言,心中又急又怕,当即咬牙忍痛,勉强站起,抽出夜刀尽力一挥,深蓝刀气长啸而出。
“如何!”只这一刀,已然耗去她许多气力,“面皮可以伪装,武艺如何作假!”
公孙残香恰在此时想到了关键,忙对红白叫道:“是方少侠有鬼!早时我们虽然同守相思阵,他却莫名消失了一段时间。我原以为是他跑得太快,现在想来,定是被人掳去了!”
红白听罢,骇然对视,真假至此已分,无需再问。
织梦台上,月光骤然凝结,夜色随之紧绷,旋即又被锐利的杀气割裂。杀气是凄艳的赤红色,染清辉如血,随寒风飘洒,落地后无影无踪,只留一枝绝美的彼岸花。
花簇已成血海!
上百名曲艺弟子顿时慌作一团,燕锦见状,急展轻功上前保护,又指假方钰喝道:“小贼,还不现出真容!”
假方钰掩口轻笑,忽现女儿之态:“妹妹,我可比你大许多呢,如何称我小贼?好歹该叫一声姐姐才是。”她声音媚而不腻,听之如醉醇酒。
秦画正搀着音曦往仙音台上走,听见这话,登时暴怒:“好不要脸的杀人鬼,谁跟你是姐姐妹妹!”
假方钰含笑望了她一眼,捧着心口故作悲伤:“小秦画,咱们才刚分别不久,你怎地将我忘了?”
说着,假装举袖拭泪:“你既说我不要脸,那我再要这张脸,还有何意思!”
衣袖轻放,紫云飞扬,缥缥缈缈烟霞,丝丝缕缕惆怅,月色迷失其中,浸染幽幽兰香。香凝,烟散,夜风清和,云端飘落一位女子,戴着贵妃醉酒假面,仰坐戏台,玲珑酥体曼袭紫纱;斜倚海棠,慵懒倦态媚展风情。
秦画失声惊叫:“是你!”二字出口,手已探向腰间拔剑,五指落空,这才想起春寒剑已被她哄骗着留在了水榭。
燕锦早已不知暗骂了自己多少句,此刻勉强镇定,低声问道:“画儿,她是谁?”
秦画震惊未过,一时语结:“长生血,是她炼出了长生血!”
燕锦闻说,厉然变色,眸中怒火烈烈而燃。
音曦按着胸口,忍痛说道:“不可轻动,她是血海二阁主!”
二阁主笑声不绝,盈盈起身:“你这小叛徒真是命大,受了内伤,中毒落水,居然还能活着!也罢,今日是中秋,家家团圆,就饶你一回却也无妨。”
她轻轻摘下面具,但见:梨花颜浅凝鹅脂色,樱桃口轻点合欢红。秀眉弯新月,是广寒**桂枝描画;美眸泛柔光,是洛水宓妃泪珠潋滟。正勘破:
雾霭氤氲湿红袖,紫霞婀娜霓裳。
蘅芷麝兰酿烈酒,桂旗醉漾醇香。
江上艳歌红楼雨,缱绻花灯渐凉。
曲罢惊破繁华梦,含鸩笑理残妆。
燕锦早对炼毒元凶恨之入骨,得见仇人真容,更觉愤怒难当。但音曦之言不可不听,手中又无兵器防身,只好极力隐忍:“逆贼,你把我同伴如何了!”
二阁主轻轻叹息:“小妹妹,你莫要将我认作蛇蝎心肠。我并未将方公子如何,只是给他一点教训罢了。你若不信,只管瞧着。”
她微微侧身,柔荑拢在唇边,仰首呼唤:“清梦,幽梦,有请方公子登台!”
朗月下,纱云扇墙之上,应声走出两个年轻女子,正是血海南都阁左右护法。二人身段窈窕,步履绝尘,除了假面色彩稍有差别,其余各处全无不同。
方钰就被她们押在中间,浑身捆得粽子相似,嘴里堵着白布团,脸上两个乌眼青,挣扎不停,反抗不断,虽然未受重伤,但形象十分悲惨。
清梦在左,对二阁主笑道:“阁主,方公子带到。”
幽梦在右,向台下三人招了招手:“你们瞧见了,我家阁主不曾说谎!”
那三人知道方钰未死,无论如何,都觉放心许多。隔了一瞬,忽又疑惑:“这两个护法的声音为何如此耳熟?”
回想一霎,同时惊叫起来:“莫不是符离县外的孟家阿姐么!”
仙音织梦,清幽不明。
清梦、幽梦移开面具,露出熟悉的容颜,果然是符离县外的渔娘姐妹,孟青,孟悠。
二人笑容甜美,一如当日:“几位少侠,好久不见啦!一路上饮食如何?还想吃全鱼宴么?”
秦画的情绪尚未从二阁主身上转回来,猝然又临如此惊变,恰似盲眼人撞进了浓雾里,愣呆呆的一片茫然。
燕锦恨恨而叹:“我们上当了,彻头彻尾地上当了!从符离城外借宿开始,直到解救公孙兄弟回来,全是她们设计好的!”她此刻已然想通,但越是想得透彻,越是埋怨自己愚蠢。
清梦反倒替她宽心:“朱雀少侠莫要生气,若非我们处处安排,努力指引,你们如何能够巧遇海棠弟子?若无恩情于海棠弟子,残香少宫主又怎会极力将你们引荐?若无少宫主引荐,海棠宫主又怎会答应试才?我们设此一计,完全是为了你们着想呀!”
幽梦笑道:“正是呢!又要设法留你们住宿,又要用计锁住城门,又要摸清各人的秉性,又要算好每步的时机。这一箩筐的事儿,少了哪件都显不自然,定会被你们发现破绽,最后能将你们通通瞒住,可费了我们不少力气呢!你们虽然未能看破,却也无甚好自责的。”
“自责?连你们这样无耻之徒尚且自喜,我们有甚好自责的!”秦画从来最恨真情受骗,此刻悲愤交加,无以排解,十指犹如针刺般地发颤。
双梦护法相视一笑:“愫璎妹妹到底年幼,竟还因着别人说谎生气呢!我们一片好心,何称无耻?”
秦画怒斥道:“好心?故意让我们和姓莫的冲突,致使无辜百姓死于非命、流离失所,也是好心么!”
清梦淡淡地问:“你怎知是如此结果?你亲眼瞧见了么?难道我们血海阁做事,竟是顾头不顾尾的?”
秦画一怔,无可作答。
幽梦接道:“你不必担心,符离县里,该死的早已死绝了。姓莫的疯狗七十二条,县令家的禽兽六十五头,丧尽天良,死有余辜,早被我们砍下脑袋挂在城门上了。咏香楼里的,也尽都是些冷血的毒蛇,死就死了,不值什么同情。”
燕锦冷声道:“该不该死,全凭血海阁一家定夺么?且不问你们何以妄自尊大若此,只说不该死的又如何了?”
清梦微笑道:“当然都还活着。受牵连的伶人已被我们救下,治伤发钱,送去别处安身。百姓们也都各有补偿,只要不奸不懒,往后都是好日子。”
幽梦点头笑道:“除暴安良,本就是我们血海阁分内之事,就算没有你们,我们早晚也将清洗符离县。如何?现下还自责么?我们果真是无耻之徒么?”
燕锦冷笑道:“你们的确不是无耻,却是无智!以暴制暴,岂能长久?处人以残暴私刑,将法度置于何地?此举又与那些禽兽有何不同?废话少说,快将我同伴放了!”
清梦为难道:“那可不行,方公子最爱戏台,到现在还舍不得走呢!若是放了,他可要伤心了。”
说着又问方钰:“你说是不是?”
方钰目眦欲裂。
幽梦笑道:“姐姐,他再喜欢戏台,这样站着也不自在,不如就放了吧?”
清梦立刻点头:“好,都依你!”
却不解开绳索,一伸手把人推下高墙。
方钰飞速下坠,惨叫声被布团严严实实地堵着,只能从口唇缝隙间溢出。
台下百十来人惊呼顿起,有的紧闭双目不敢直视,有的全力奔赴要去救人。
燕锦已经飞出十几丈,正要攀花登台,却见方钰猛地停止下落,滴溜溜地打着转悬停半空。原来他身上拴着一根长索,另一端就在双梦护法手里,方才一推,却只是个惊险刺激的玩笑。
二阁主轻笑道:“这样吊着却是自在,你们还是莫折腾的好。倘若绳索断了,还不把他摔出个好歹?”
秦画冷笑道:“原来二阁主不是蛇蝎,却是鼠辈!想要捉我,竟不敢直接动手,却要拿我同伴要挟!”
二阁主正色道:“我可没有这般打算,揍他吊他,全是与他单独算账。听说他在天阙宫里,仗着年轻嘴滑腿脚快,把我弟弟好一顿调戏,我既是做姐姐的,怎么能不管呢?”
她忽然看向燕锦,笑容别有深意:“你说对不对?”
燕锦心中发冷:“看来她已知道了我是谁,今后定然麻烦!”
转瞬又想:“今后事今后想,眼下泽君为质,煦晨重伤,我俩又无兵刃,还要保护台上众人,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只有先以话语拖延:“听说二阁主最善日月行与幽冥毒,离合刀法也是炉火纯青。既有如此本事,何须易容来骗?拐弯抹角的,不嫌麻烦么?”
二阁主微微摇头:“谋心术麻烦,我却是个不怕麻烦的人。虽然不怕麻烦,却最讨厌打架,若能不起冲突,岂不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