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画顿时停住了脚步,阿丑一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立起眼睛盯着朱雀:“我就知道你包藏祸心!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朱雀冲她摆了摆手:“你莫要如此一惊一乍,能脱险的法子有很多,不必非要离开醒春山。”
阿丑冷笑不止:“呵呵,好啊,你倒说说看?”
朱雀便把银枪立着,含笑清了清嗓:“若要以少胜多,除非出奇制胜,不可料之策方能称奇。随机而动,存无常形,敌不可料。在下的计策多有变化,此时也难说前路何如。”
阿丑听完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对秦画道:“姑娘听见么?她这是走一步看一步地瞎撞,根本没什么计策,岂非是将咱们往火坑里引!”
秦画思索片刻,又将朱雀打量一回:“少侠从容不迫,定是胸有成竹,秦画既然跟随至此,继续前行倒也无妨碍。”
阿丑还想再言,又怕秦画将她留下,只好一跺脚:“得了,没人稀罕听你的妙计,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朱雀笑道:“那就继续欣赏山中夜景吧。”她竟真的顺着一条最宽阔的石阶路下山,比之前又走得慢了些。
阿丑故意走在后头,二目如鹰隼一般地盯着她。
秦画却主动与朱雀并肩而行,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少侠如何与我伯父相识?”
朱雀道:“五虎镖局尚在时,我曾随师父师叔去燕将军府上护送刀枪器械,燕将军知道我们常与画柳派来往,一年中少说也有十几趟镖指派给我们。去得多了,在府上便混得脸熟,燕将军赏识我,还曾教授我几招枪法,如此便有幸认识了。后来虽然没了五虎镖局,府上也常找在下护镖。”
“原来少侠是我家中的熟客,但不知这一趟无头镖,我伯父是如何托付的?”
“此事说来话长,自八年前贵派遇难后,燕将军以为秦家无人幸存,便思亲自报仇,奈何圣命在身,不能轻动,只得忍耐。后来民间多有山庄闹鬼的传闻,将军得知后惊诧不已,多方打探之下,便猜到是秦画小姐尚在人世。府上众人每每思及此事无不堕泪,于是传信与在下,召至府上说明缘由,要在下来画柳山庄接小姐回家。”
秦画瞧着她的侧脸,血瞳中清光闪烁:“少侠不计生死前来相救,画感激不尽。”
朱雀低声笑了笑,听来却似叹息一般:“若为秦画小姐,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只恨我学艺不精,直耽得今日才与小姐重逢。”说着,她也转头去瞧她。
这段山路上全不似玉寒楼中那般幽暗,月色清亮无瑕,水光般映衬着秦画。这少女周身只有惨白与血红两种纯粹的颜色,并未佩剑,上下无饰,白衣上有银丝细密绣成的柳枝,虽是巧工用的好针线,但实在已十分旧了。
饶是如此,仍掩不住她天生容貌倾城,仪态出尘,举止间自然风流婉转,谈吐时毫无扭捏之态,处处可见百年相承的世家气派。白发于她不显苍老,恰如素雪覆寒冰,竟使一双血瞳褪去了煞气,可知并非是颜色压抑着她,反是她修饰了色彩,这岂非是真正绝世的女子才会有的奇迹?正是:
雾织羽纱,烟笼绮绡,月落纤影依竹。薄雪含玉点清霜,倾风华三生一顾。
袖敛春寒,襟描画柳,梦临芳姿沾露。流光染鬓抚韶华,尽人间相思朝暮。
朱雀如此真切地看到她,一时间竟觉恍惚,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阿丑一直在后面冷眼观察着,见她神色有异,心念一转便开口问道:“朱雀少侠果然只在幼年时见过我家小姐一面么?”
朱雀微微一怔:“不错,自那之后我便常去燕将军府中做事,画柳山庄却来得不多了。”
阿丑冷冷地看着她:“那你便不是小姐的熟人,还是以字相称吧。”
朱雀又是一怔,却听秦画对阿丑叹道:“世人都道我已死了,称名称字还有何分别?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莫要计较。”
朱雀忙问道:“请教小姐何字?”
秦画道:“表字愫璎。”
朱雀眨了眨眼,似是在思索。
秦画也不重复,轻伸玉指在掌心上慢慢写了“愫璎”二字与她瞧。
朱雀便走近些,伸右手在她左掌下虚托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笔画,余光转动时,恰瞧见她左腕上绕着一条红线,线上串着七颗血泪似的朱玉。
阿丑就见不得她离秦画太近,终于忍到最后一笔写完,急声催促道:“你瞧明白了么?明白了就快些赶路!”
朱雀似是全然听不见,脚下慢慢地走,心里又暗暗地念那两个字,面上也渐渐微笑起来。
秦画走在她身侧,转角时见她手中长枪银光闪烁,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将军府上居住的日子,心下顿觉思念难抑:“请问少侠,我洛阳家中近况如何?”
朱雀答道:“这些年来家中还算平安,只是燕振缨将军并萧韵柔夫人几年前过世了。”
秦画失声道:“我燕战祖父与萧婉祖母不在了?”
朱雀叹道:“人生在世终有尽时,愫璎姑娘不必太过伤怀。将军府的宗祠中亦有牌位供奉,姑娘回去祭拜便可。”
秦画垂眸不语,心中暗恨当年不能亲往守灵。
阿丑生怕她疾病再犯,伸手狠狠拽了朱雀一把:“你说点高兴的事!”
朱雀连忙又道:“燕尽烽将军承袭定北都护府大都护一职,在北疆抵御琨琉侵犯,保得天承国内安定,不但天子喜悦,百姓也无不称颂。”
秦画神情果然有些好转:“我燕烈伯父果然英雄,只恐他常在边疆作战太累了些。如此说来,府中事务可是我韩莹伯母在打理?”
朱雀笑道:“不错,如今上下一应事项都赖韩知雪夫人费心协调,夫人毕竟是辅国大将军的嫡女,做事从未出过闪失,更兼几位公子也已成人,足能为将军与夫人分忧了。”
秦画点点头,轻声呢喃:“不错,铮大哥哥与铭二哥哥今年应已二十有二了,他们也随伯父去了北疆么?”
朱雀摇头道:“只有大公子燕正节随将军去了北疆,十八岁时便做了宣威将军,领定北都护府先锋官的职位。卫麟二公子颇得陛下信任,受封进宫做了升龙卫大统领,随时护卫陛下左右,十八岁时拜了扬武将军。”
秦画安静地听着,心中却思绪如潮。孤独受困时总觉日夜漫长,片刻难熬,此时乍听得家中有了如此变化,才惊觉自己这八年时间真的已如昙花纷落般消逝了。斗转星移,山海更迭,原有的一切竟变得隔世般遥远,她虽生感叹之意,却难辨悲欢,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怅然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阿丑却显得平静得多,眼看朱雀有了放松之态,忽地出言发问:“我知道燕尽烽将军还有一位小姐,是我家小姐最常挂在嘴边的,朱雀少侠不妨也说说她的事?”
秦画其实早有此心,听阿丑替她提起,蓦地双眸一亮,急欲张口询问,却又莫名胆怯。
朱雀见她如此犹豫,便轻笑着安慰:“愫璎姑娘不必担心,那位小姐也好得很。她有许多朋友,交情最好的就是在下了。她的事,没有在下不知道的。”
她又转头对阿丑道:“你说的不错,将军府上也有一位三小姐,名叫燕锦,只比秦三小姐年长两岁。燕尽烽将军远赴北疆时她还不满十三,却想方设法地偷偷跟着人马一起去了。”
秦画闻说,顿时神色一紧,语气也急切起来:“这怎使得!她长得慢,十三岁时只怕还没有我伯父的战马高,如何能上战场?她如今怎样了?”
朱雀哑然失笑:“小姐多虑了,她一个小丫头混在人马队里,岂能不被燕将军发现?责罚定然是有的,但无论如何也不会由着她到阵上送死。听说她曾被关在营中日夜苦练,直到能上得马、使得枪了,才许她迎敌。但凡打仗,受伤是必不可免的,但好在都不致命,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如今她还在定北都护府随父兄一同守卫北疆。”
阿丑淡淡地接道:“我听说这位燕虹翎少将军是难得的将帅之才,文韬武略,万里挑一,自她临阵以来朝中年年都有捷报,单是挑出旗号便可令琨琉闻风丧胆,因此军中皆称她是可助天承再回盛世的神将,十六岁时便被天子亲封为天承将军。”
秦画听至此处,面色才稍有缓和:“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我年幼时身体极弱,总不爱到外面去见日光,病症便越发调理不好了。后来燕战祖父将我接去洛阳居住,她便每日与我作伴,变着法儿地带我出去玩儿,生怕我在屋里厌倦了。真是没想到,她这爱闹的性子到现在都没改,偷跑去打仗更是胡闹。但我却喜欢,这才是我燕家将军的样儿。”
说到此处,她已神驰东都,心往旧时,唇边竟有笑意淡淡地浮现,宛若远山雪上照见一缕阳光。
阿丑从未见过秦画如此,几句话听过已是心绪千结,这一笑,立时看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