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凶案发生,但生意不能不做。尚来客栈的食客不比荣芳客栈少,朱雀就在大堂中选了一个座位,安顿秦画向壁坐好,自己面对着大门监视。
伙计过来招呼,朱雀想起昨天没能让秦画吃到好的,便又差不离点了一桌,嘱咐快些上来。伙计立刻转向后厨,唱曲儿般地报了一串菜名,随即给二人上了茶盘凉菜,便去别处招呼了。
原来尚来客栈内的传菜方式十分独特,点菜时不用纸笔,全靠伙计耳听心记,再一口气地大声唱出来,若有漏唱的,便不收这一道菜的钱,唱得好,便能得些赏;到了上菜时,虽然不是外送,却也在后厨把菜肴连碟装进食盒,再由点菜的伙计肩担手提呈上来,唱一个菜名上一道菜。唱菜名的伙计声音亮,气息足,嘴里绝无含糊磕绊,有不少食客都是为听这一唱才来的。
秦画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连听伙计们唱了四五桌,渐渐把刚才的紧张淡去了。
朱雀微笑道:“梁溪城里,如此传菜的客栈只有这一家,日后若是得闲,我再带你来。”
过不多时,为她们点菜的伙计一手提着一个大食盒,喜气洋洋地从后厨走了出来,到二人桌前先作一揖,随后开了右边食盒的盖,高声唱道:“银白双鱼水中戏,白虾须动风波来。太湖三白一道,来也!”随即手下翻花似的一转,从大食盒中托出一个青瓷碟子,摆在桌案中央。
又唱道:“翡翠薄沾红玉泥,珍珠香衬金缕衣。酥油糯米红豆饼一道,来也!”又向盒内把手一探,端出一个白瓷碟子。
秦画看他上菜浑如变戏法般有趣,不禁欣喜起来,便听伙计又唱第三道:“山间观叶知四季,湖畔点水化流云。四季山庄首级一道,来也!”
这道菜自然是从前没有的,伙计唱完之后,堂内众人并未听得明白,却都觉得好听,便又喝彩。
伙计哈哈一笑,伸手将第二个食盒打开,秦画嗅觉极其灵敏,立时便闻见一阵血腥气味,不禁悚然变色。
朱雀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等伙计伸手进盒,一把便将他腕子抓住,左手抢过食盒盖飞快地重新扣上,起身笑问道:“小哥,刚才那道菜,我们不曾点过,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伙计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唱道:“骨肉相离难分定,人间疾苦口内香。甜酱排骨一道,来也!”他又要伸手去取菜,挣了两下没能挣脱,便又笑意盎然地唱起了下一道。
秦画缓缓地站了起来,低声对朱雀道:“是血海阁用金铃草炼成的致幻药,与荣芳客栈李二哥所中的是同一种毒。”
朱雀也低声道:“可有解药么?”
秦画看了看伙计的瞳仁,轻声道:“不必解,他自唱完便无碍了。”
朱雀点头,示意秦画坐下,听伙计连汤带点心都唱完,才将他手腕松开。
伙计毫无异常之处,指着桌上孤零零的两道菜笑道:“菜上齐了,您慢用。”
朱雀掏出些赏钱塞在他手里,微笑赞道:“小哥好嗓子,这一唱着实辛苦。我们二人忽然记起还有大事没做,想带这些好菜回去吃,你能否将这两个食盒卖给我们?”
伙计忽然浑身打了个颤,似乎是药效解了。他使劲眨了眨眼,这才感到手腕疼痛,一面龇牙咧嘴地揉,一面强笑道:“您随意带走,咱们店里的食盒不要钱!”
朱雀便把两个菜碟收回去,紧紧地盖好了盖子,对秦画使个眼色,一手提起一个从容走出了门。
一出门,秦画便快步跟了上来,低声问朱雀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你方才看清了么?”她声音虽然低,却已有了哭腔。
朱雀听得分明,勉强笑道:“没什么,你先随我去个地方。”
秦画心里便猜定了七八分,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一低头,食盒里藏着的血腥味更浓了。
二人穿街越巷,偏行小径,约有一柱香的时间,到了一个景色清丽的无人之处,却像是一座花园。朱雀把食盒轻轻放在地上,先看了看秦画,见她并无毒发之兆,这才开了右边的盖子,将上面装着菜碟的三层都取下来,最后一层便暴露在二人眼前。
里面赫然是一个男子的人头,伤口还很新鲜,因血迹太多遮住了脸,一时认不出到底是谁。
朱雀又把左边的食盒开了,第一层就见一颗头,取下来,第二层又是一颗,一连取出三个,和右边那一个并排放在一起。
秦画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伸手捂住了嘴。
金风,长云,雁声,叶色。
他们的五官已经扭曲,皮肤变成冰冷的青灰色,牙齿外露,眼珠混浊,耳鼻和脸颊残缺不全,口中各塞着一张纸。
朱雀静静地看了片刻,取出金风口中的纸条,上面写着:“侠医济世国不宁,衣冠楚楚禽兽行。仁义道德说画柳,人间何事不天明。”后面落款:“血海江南阁,英才楼主,书中礼亡魂敬上。”
她把纸条扔下,又取长云口中的来看:“欺师灭祖品自方,叛道背友爱无疆。浪子回头真君子,弃贼从良世无双。”落款:“血海江南阁,悲欢楼主,无缘爱亡魂敬上。”
朱雀便知后面也都是羞辱之词,恐秦画伤心,不欲再看。
秦画却不回避,伸手将雁声叶色口中的纸条都取出来,一张写着:“忘恩负义古今无,薄情寡信明玉珠。中饱私囊英雄志,趋利避害大丈夫。”落款:“血海江南阁,弃梦楼主,樽前誓亡魂敬上。”
另一张写着:“临风一渡落江心,滥竽充数奏佳音。唯有春寒神乎技,一剑可破桑蚕巾。”落款:“血海江南阁,新桂楼主,月宫曲亡魂敬上。”
秦画看罢,面上无甚情绪,纸条在手心里揉了揉,伸开时化作一捧纸屑。
食盒只剩最后一层还未打开,二人无言地半跪着,心中已经知道答案。良久,朱雀将它轻柔地开了一角,看见陆秋白发上的金钗。
陆秋白的脸很干净,细柳眉梢,剪水秋瞳,玲珑玉鼻,红樱秀口,似乎有人认真为她擦拭过。
秦画轻轻抱她出来,澄澈明亮的日光下,她眸中的灰雾层层散尽,犹是生前的灵秀模样。
秦画柔声道:“好姑娘,你莫哭,我们送你回家去。”
朱雀的神色藏在面具下,看不出是悲是怒,她眼瞳深处燃着一团烈火,映出的光芒却是冷的。
金钗上穿着一封信,秦画展开,与朱雀并肩默读,只见上面写道:“画柳余孽秦愫璎、狼狈为奸朱雀少侠亲展:自夏至前夜一别,醒春山死灰复燃,竟使愚民欢庆,党羽奔走。四季山庄陆秋白,颠倒是非,为虎作伥,夜助为祸武林之徒,昼宣作乱江湖之语,其恶尤甚,罪责当诛。血海使者不日前奔赴江南东道长乐郡,夷平四季山庄五楼十二阁,主仆弟子三百二十四,以报血海众弟子枉死之仇。余闻二君仓惶逃窜于山野,苟延残喘于梁溪,耳塞杂草,目涂粪泥,恐断绝视听,特此相告。血海江南阁主敬上。”
原来她已无家可归。
秦画认出此信是三阁主亲笔,顿时如见其面,恨不能生食其骨。她血眸中杀意骤起,额角上青筋跳动,也不与朱雀商量,当即要回尚来客栈问出线索,一起身,陆秋白的头却从怀里滚落地上。
秦画登时怔在原地,呆了半晌,忽又俯下身去将她抱起,终于忍不住堕下泪来。
“她死了,他们都死了!”秦画紧闭双眼,不忍再看,“都是因为我!”
朱雀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不是因为咱们,是因为血海阁。”
秦画听她语气低沉,刚硬冰冷,似有浓稠不化的杀意沉淀其中,竟与平时截然相反,不禁有些惊诧。抬眸一瞧,朱雀脸上并无泪痕,目光依旧平和,双手仍然稳定,仿佛又无甚不同。
朱雀从怀中取出手帕,轻轻替秦画擦净了泪,又从她怀中接过陆秋白的首级,放在青翠的草地上。
“现在不能带他们一起走,”她摔碎一个盘子,用手帕缠了一半,很快地挖出一个小坑,“等咱们从广陵回来,再送他们回四季山庄,那里毕竟还是她的家。”
秦画沉默地点点头,也拿手帕包着碎碟子挖起来,刚挖了两下,忽然惊呼道:“不好,小师叔!”
她扔下碟子,抓着朱雀的肩急切道:“我师叔和她在一起,血海阁害了她,自然也不会把师叔放过的!”
她又站起来,六神无主,惊恐无定,口中不住呢喃:“我要回去找师叔,师叔不能死,我要回去救他!”说着,也不辨方向,只是踉跄地往前走。
朱雀急忙抢上去拦住:“不行,不能回去!”
秦画一把将她推开,厉声喝道:“他是我的师叔,我必须回去救他!画柳派只剩我们二人了,便是我死,也要让他活着!”
朱雀柔声道:“你不要急,木大人一定没事,血海阁不敢在醒春山或吴郡城动手,陆姑娘应是和木大人在城外分别后才遇害的。梁溪与吴郡城相距并不算远,若是节度使被杀,这里早就慌起来了。”
秦画关心则乱,根本听不进去:“不行,我要亲眼见到他活着!你不许抓着我,我要回家去!”
朱雀沉声问道:“那你离开家又是为了什么!”
秦画一怔,抬眸与她对视了半晌,喃喃答道:“为了国运至宝。”她终于想起自己已是画柳之主,手也渐渐地松开了。
朱雀叹道:“咱们既然下山,便只能前进,直到将至宝带回。血海阁知你绝不忍心牺牲亲友,舍弃百姓,这才连续用此下作伎俩阻碍。咱们若是退缩动摇,不慎走错一步,便要粉身碎骨,前功尽弃了。”
秦画听罢,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左手按在春寒剑上,背靠着一株老树。靠了片刻,仍觉四肢乏力,又慢慢倚着树坐在了草地上。
朱雀摘了凤羽枪,走过来和她并肩坐着。
过了一阵,秦画小声问道:“木枫师叔真的不会出事么?”
朱雀温声道:“不会的,木大人虽是一位儒生,但气魄胆识不输武将,智谋韬略亦是拔群,绝不会轻易陷入血海阁的阴谋。何况血海阁明知他是画柳弟子,还任由他镇守吴郡八年,定然是有极大顾虑在其中的,不会无端对他下手。”
秦画轻轻点头,闭着眼又坐了片刻,忽然将地上的碎碟子都拾起来,握在手里如一柄锋利的刀。
她递了一把给朱雀:“那咱们安葬了陆姑娘就上路吧,早一日赶到广陵,便能早一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