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焦急地在绿叶植丛里寻找队友的沈瑚，突然听见头盔里传来陆先河的声音：“快、快回飞船上去，立即返航！”
“陆队？陆队你们在哪！”
他四下张望无果，便用力拨开茂密叠生的叶片，想要趴在地上找寻众人的踪迹。
“沈老师，陆队在这里。”
青龙用检测仪找到陆先河的传讯源所在地，向下一挖，很快将被泥土拖入地下的队长拉出地面，送回飞船附近。
“好样的！估计大家都在附近，我去检查陆队，你找找其他人。”
沈瑚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分头行动。
蠕动的泥土像一张黑色的巨手，正在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陆先河扑去，沈瑚奋力拍掉那些黑土，却发现它们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来。
“没用的，别费劲……”
陆先河喘着粗气，他已经感知不到四肢，触觉也在慢慢消失，仿佛正不断跌入一片没有上下左右的虚空。舌根开始发麻，残留的视觉和听觉时有时无，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沈瑚，你听我说，这里的量子干扰会切断意识和身体之间的连接，我们降落后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以口述的形式上传到观象号了，你现在马上返航，回到银河系！”
沈瑚感觉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一时间没有完全听懂什么叫“量子干扰会切断意识和身体之间的连接”。但他没有询问，也没有理会陆先河的返航命令，而是站起来抱住队长，使劲往飞船的方向拖去。
“这是命令，你聋了！”
沈瑚喘着粗气，前行的脚步却没有半点迟疑：“你说过，活着出去，活着回来。你还活着，没有见死不救的理！不就是违抗命令么，我担得起！”
陆先河沉默了一瞬，语气变得缓和：“小沈，还有10分钟下一波量子干扰就要开始了，你把我拖回去要花不少时间，其他人怎么办？这样，你用神经元重写笔修复一下我的意识，等我恢复了，跟你一起把他们搬回飞船。”
沈瑚的双腿顿了顿，拖着身穿几十斤宇航服的陆先河，还要对抗黑土向下的拉力，让他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
“神经元重写笔真的能让你恢复？”
“当然，我本来就准备这么做的，要不是我的意识操控不了四肢，肯定早就修复完成了。你看，我的右手在失控前就已经把重写笔拿出来了。”
沈瑚放下他，低头查看，果然见到陆先河的右手正牢牢地握着那支神经元重写笔。他把重写笔从陆先河的手中抠出来，插进头盔上的连接口。
“陆队，怎么使用？”
陆先河感觉自己的舌根正在慢慢变得僵硬，他使劲咽了下口水，努力说道：“我是、我是观象号队长陆先河，启动、启动队长无条件执行程序……”
“声纹比对中——比对完成，无条件执行程序启动完毕。”
陆先河艰难地说道：“我选择对自己立即执行神经系统摧毁操作。”
沈瑚只觉得脑中一震，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很快回过神来，顾不上断开连接，用力拔下插在陆先河头盔上的神经元重写笔。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就在他拔下来的同时，一个机械的女声说道：“神经系统摧毁操作已经执行，5分钟后完成。”
他愤怒地把重写笔摔在地上，很快又捡宝般地拾起，想去给其他还有呼吸的队员们修复被破坏的意识。在这样的紧急关头，时间就是生命，尽管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陆先河决定自损意识，但一味地询问，耗费的只会是自己救助其他队友的时间。
眼看沈瑚就要向其他队友奔去，陆先河挣扎着喊道：“没、没用的，他们已经、已经死了。他们的神经系统是我、是我摧毁的。”
沈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想不通自己离开大部队，去了3号卫星才短短1个小时，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让人猜想不透的生死大事？
“《星际航行第七法规》，还、还记得么？”
沈瑚当然记得，这是前辈们在星际航行时总结出来的救命法规。
“为了避免外星意识以病毒的方式入侵地球，一旦船员的意识遭到毁灭性破坏，无法进行神经元修复，即便肉身完好，也要无条件放弃。”
陆先河艰难地喘着气：“没错，大家一出舱，意识就被、就被接二连三地入侵。一开始疯了一两个，紧接着、紧接着的队员们虽然有意识，但不能操控四肢。我们、我们10个人都遭受了意识入侵，根据第七法规，回、回不去了，干脆痛快地走！下一波量子干扰马上就要、就要来了，没时间细说，你回到观象号就能、能知道真相……”
沈瑚看着满地被青龙费力地从黑土下挖出来的队友们，马上又要被不断地蔓延而来的黑土重新拖到地下，他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回得去了。
“陆队，你不是说从来不背那些法规吗？”沈瑚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笑、笑话！我堂堂一艘宇宙飞船的队长，在银河系里飞了、飞了那么多次，怎么会记不住这些救命的法规……我那么说，不过、不过是为了让你们吃个定心丸，放松点罢了。”
陆先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是能够进入他体内的最后一丝氧气：
“沈瑚，你最后的任务就是回到银河系，把、把大家采集到的样本带回地球，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的……这里的经历。银河系中所有文明的命运是一个共同体，我们经历过的事不只是地球人的财富，将来也会成为银河系中所有想要、想要进入河外星系的文明……的宝贵经验。告诉他们，地球、地球文明已经为他们探过路，已经用十条生命试过这里的深浅……告诉他们，告诉所有的河内文明……”
不远处，黑色土丘的移动速度开始减缓，陆先河突然拔高声音，像是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呐喊一样：“青龙回来！立即带沈瑚上飞船！”
青龙的两条机械臂顿时舞动起来，锁住沈瑚往飞船疾奔。在越来越远的视线中，沈瑚看见陆先河的双眼变得呆滞，开合的嘴唇静止不动，爽朗果断的声音彻底成为回忆的一部分。
和其他神经系统被摧毁的队员们一样，观象号队长陆先河，已经踏上了死亡之路。
回到飞船上的沈瑚陷入震惊和痛苦的混乱情绪中，久久不能平复。好在青龙足够冷静，即刻启动飞船返回观象号。在即将飞进大气层的瞬间，沈瑚依稀看见那座蠕动的土坡彻底停止了前行，逐渐变得透明，像是在执行一次从有到无的转换。
对观象号执行返回银河系的命令是陆先河在潜龙星上下达的。他仿佛一个先知，早就知道沈瑚会沉浸在队友们的无法返航的悲痛中，不能做出理智的判断。
穿过空间叠洞回到银河系的时候，呆坐在工作桌前的沈瑚听见全舰广播里的声音，终于想起陆先河上传的登陆报告。
他来到返回舱，让青龙从操作台上调出那份报告，一段全息影像出现在他们眼前。影像由陆先河头盔上的记录仪拍摄，不断下沉的景象表明当时的他已经无法动弹，正在被黑土往地下拖。
“仙女星系潜龙星登陆报告。”他的声音响起，比平常沙哑了不少，“潜龙星上有生命，他们的生命形态是由一种我们目前还没有认识到的粒子构成的。这种粒子结构是同时由物质和意识构成的，但会呈现出交替形态。也就是说，当他们处于肉眼可以被观测到的显性态时，他们就像一滩会流动的泥土，无法进行科技发展，也不能操控量子层面的东西。当他们处于隐性态时，虽然无法操控星球上的任何实物，但可以操控量子层面的存在。我们错误地判断了这里的量子干扰，以为只是一种无形的粒子释放，不会对人体造成损伤。其实交替出现在潜龙星上的量子干扰，是星球生命的存在方式。”
沈瑚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一种粒子能够让生命在客观存在和意识层面上相互转换。
“我们出舱的时候，刚好是他们处于隐性态的时段。他们发现人类的形态能被固定下来，而且同时拥有隐性态的意识和显性态的身体，便立即攻击了我们的意识，切断了意识和身体的连结。他们想要我们往地球传送讯号，借此得到更多的人体进行实验，好让这里的所有生命都成为固定形态。虽然他们能在量子层面造出飞船，但不能进行星际航行，因为量子飞船无法承载他们的显性身体。”
陆先河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有些字词的发音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语气却更加愤怒：“这些外星人也是想瞎了心，居然拿出一个你死我活的方案，说要跟人类合作，呸！他们也说得出口！我们当然打死也不肯传讯，再加上进入仙女星系后，完全切断了和地球指挥中心的联系，他们只好改变方案，准备强行操控我们的意识，回到银河系后再传送讯息。他们控制了我们中的一个，让他为潜龙星人说话。那时我的四肢还没有完全失控，便趁他不注意，用神经元重写笔摧毁了他的神经系统。”
全息影像中传来陆先河长长的叹息：“被潜龙星上的生命袭击后，我才明白原来意识的产生跟神经系统关联不大，后者只是前者控制身体的承载物而已。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操纵意识，只能采用最极端的手法，直接摧毁队员们的神经系统。《星际航行第七法规》，在我的航行生涯中从来没有用上过，没想到第一次用，就是最后一次……”
沈瑚听着他极力克制住内心悲痛的陈述，忍不住浑身发抖。
一个秉持“活着出去，活着回来”的队长，要不是遇上无处逢生的绝境，怎么会做出亲手杀掉所有队员的决定？
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沈瑚，而是为了人类，为了银河系中所有的文明。
沈瑚想起陆先河最后的一番话，想起这位队长提到的“银河系文明命运共同体”，他在此刻才明白，这个经常出现在新闻和播报人口中的概念，原来是要用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倾尽所有去守护的。
“我是个罪人啊……”
影像中传来陆先河的叹息，不远处，一具穿着宇航服的身体完全没入地面，蠕动的黑土也覆盖了大半个拍摄镜头。
沈瑚看见，一只紧握神经元重写笔的手艰难地举到眼前，想把它连接到头盔上但怎么都做不到。他心中猜测这应该是陆先河想对自己使用神经系统摧毁，却因为四肢的彻底失控而无法进行。
黑土迅速盖了记录仪的镜头，全息影像的播放随之结束，巨大又渺小的观象号中，只剩下沈瑚一个孤独的背影。在穿越空间叠洞的过程中，在漫无天际的黑夜里，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坐着，整个银河系的河外行星探索进程沉重地压着他。
回到银河系后，沈瑚终于联络上了地球指挥中心，鲲鹏计划的总指挥喜悦的情绪在看到他独自归来的身影后变得凝重。陆先河的登陆报告让容纳了一百多人的指挥中心变得格外沉默，总指挥闭了闭眼，深蹙的眉头久久未能舒展。
他叹了口气，振作精神道：“你们都是这次河外星系探索的英雄。”
沈瑚苦笑一声：“我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才是。”
总指挥的语气变得坚毅：“沈瑚，你是河外文明的见证人和讲述人，你的亲身经历和带回来的样本比什么都重要。我们总以为英雄人物心中满是为人类和文明建功立业的伟大想法，其实不是的。对他们而言，只是在当时做了一件他们认为正确的事。这样的事或许很普通，或许很艰难，但最终却决定了文明的进程。”
***********
沈瑚从回忆中走出，看着韩泰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仿佛对方是一位为了写出爆点，不择手段获取国家机密，凭空捏造故事的记者。
“这样的真相，是你想要的吗？”
韩泰的脸色有些难看，紧抿的嘴唇显露出他的心有不甘：“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反正只有你一个人返航，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陆先河又没有真正出镜，登陆报告中只有他的声音，还有，神经元重写笔的最后一次记录明明是……”
“韩记者，你是觉得光凭我这个第一次参加星际航行的人，能编出骗过国航局的弥天大谎？”沈瑚厉声喝道：“难道他们看不出我带回来的岩土样本和多叶植到底是真是假？”
“可是……可是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国航局在记者会上没有说出真相？”韩泰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迟疑。
“陆队因为遵守第七法规，不得不摧毁了队员神经系统，这件事一旦被披露，民众一定会指责他杀害队友，绝不会看到他这么做其实毫无私心，而是为了保全河外行星的探索成果，也阻止了潜龙星生命对地球文明将会造成的危险。陆先河的家人们已经失去了他，难道你要让他们因为所谓的真相陷入舆论的漩涡吗？观象号上牺牲的所有人是地球文明向宇宙探索的英雄，人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韩泰脸色僵硬，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瑚的语气更加严肃：“你今天过来，根本不是为了采访我吧。你是想一步一步把我拖进你提前设置好的故事里，让我成为一个能让你的报道引起广泛争论的对象。你只知道挖空心思报道那些会引起舆论争论的新闻，只想着怎么吸引眼球。为了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不惜盗取国家机密，但却不关注真正的民生百态。你在成为记者之前，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人。可惜，做记者你很拼命，有着自以为了不起的职业精神。但在做人上，你却非常失败。”
计划败露的韩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五官狰狞地扭在一起，就在他想对沈瑚破口大骂时，五名黑衣男子突然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将他控制住。
“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
领头的男子在前胸上点了两下，一个韩泰并不熟悉的徽章显露出来：“韩记者，请跟我们走一趟。”
他们不顾韩泰的挣扎，将他扭送出门，又在沈瑚的房间里仔细地检查了一会，确定除了韩泰带来的的摄像仪之外，没有任何监听和监视设备。
领头的男子收起阅读器和摄像仪，查看了一下设置在窗台上的报警器，对沈瑚道：“沈老师，这人我们就带走了，审讯结束后会清除他今天的记忆。再有这样的人闯入，一定要尽快报告。”
“多谢陈组长，对了，他是外星间谍吗？”
“这要等我们审讯后才知道。”男子压低声音，“沈老师，你在河外星系的经历实在太宝贵，这都快两年了，外星间谍找你的风险还没有降低，日常活动一定要小心。”
沈瑚拍拍他的肩膀：“我会的，陈组长辛苦了。”
送别保护自己的小队，沈瑚回到书桌前无声坐了一会。他的神色如往日一样淡然，双眼中却漏出些许冷漠。
他低头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扫了一眼那只三十年前生产的声纹修改仪，又迅速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