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舱门开启——”
沈瑚小心翼翼地走出船舱，尽管青龙提醒他这里的空气成分和地球上一样，但眼前异常的安静和那座会移动的土坡让他不敢马上摘下头盔。他知道这里很奇怪，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队友们，否则光凭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环境。
可视线所及之处仍然看不见先前登陆的10名队员，他心里有些着急，头也不回地对青龙说了句“找一下他们”，双腿在半人高的绿植丛中奋力迈动。奇怪的是，每往前一步，双脚就更难从黑土中拔起。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片沼泽，越是前进，便陷得越深。
“青龙，找到他们了吗！”
沈瑚的语气越发焦躁，但脚步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生怕稍有迟疑便被这片怪异蠕动的土地死死拉住。
“我刚用生命传感器找他们，但是……”青龙的声音混杂着困惑和犹豫。
“但是什么？”
“沈老师，这里全都是生命。”
沈瑚前进的脚步戛然而止，又是一阵微风吹过，绿植的叶片互相厮磨，发出的沙沙声舒缓和煦却又恐怖至极。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你的意思是，这些植物都是生命？”
“不只是植物，还有土地，土里都是微生物。”
青龙的机械手往下一伸，捧起一抔黑土，黝黑发亮的泥土在它的手中缓慢蠕动，越过指尖，渗透指缝，一片一片地落回地面。
地面被绿植覆盖得严严实实，沈瑚只站立了十几秒，就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深陷其中。他连忙俯身拨开叶片，吃惊地看见那些黑土像是有意识一般，正裹住自己的双腿，层层叠叠地爬上来，想要把自己拉进这片深不见底的黑色。
他赶紧抬起腿，伸手拍掉它们，就在这时，一个断断续续的信号忽然传来：
“沈……沈瑚，能听……听到吗？”
是陆先河！
他一边直起身子四下张望，一边回复道：“陆队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
“我命令你，马上回到飞船！立即返航！”
“陆队，你们到底怎么了？”
沈瑚焦急地喊着，身边的青龙突然往下一钻，大片大片的黑土被它的机械臂甩到一边，一具穿着宇航服的身体被它抱了出来，头盔里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陆队！”
沈瑚冲上去一看，只见陆先河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只有眼睛尚能睁开眨动，嘴巴还能呼吸说话。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上传到观象号了，现在来不及解释，你必须马上返航！”陆先河吼道。
“一起回去！”
沈瑚用力抱起他的身体，将他往飞船降落的方向拖去。没等他走几步，青龙又挖出了9具身体，他只好放下陆先河，奔过去一一查看。4名队员已经没了呼吸，剩下的5人双眼呆滞，没有规律地开合着，脸上的表情仿佛失去灵魂一般，没有半点自我意识。
震惊的情绪冲击着沈瑚的大脑，他迅速冷静下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所有活着的队友带回家。
“检查生命体征。”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
就在这时，头盔里再次传来陆先河的怒吼：“他们已经失去意识，沈瑚，我叫你马上返航！马上返航！”
“陆队，他们还活着！神经元重写笔可以修复他们的意识！”
“他们已经死了……”
沈瑚看着还有呼吸的5人，没有理会陆先河的话，而是从他的宇航服里摸出神经元重写笔，让青龙将他先行送回飞船附近，自己则留在原地，将笔端的接口对准那名植物学家头盔上的接口，快速连接完成，按下红色按钮。
“神经元重写启动——修复中——修复失败，神经元没有遭到破坏。”
“这不可能……”
沈瑚难以置信地看着神经元重写笔，不死心地又试了一次，再在其他4人身上一一试过，却仍旧得出同样的结果。
他眉头紧皱地拔下那支笔，心想人类的意识和神经元的活动有关，队友们的状态分明是神经元受损，意识陷入呆滞和困顿，为什么重写笔对他们毫无用处？难道自己从前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都是错的？
送完陆先河的青龙已经回到他身边，沈瑚顾不得细想，命令青龙往飞船停泊处搬运还活着的5名队员，自己则飞奔到陆先河身边，检查他的状况。
陆先河经过刚才的一番急火攻心，还在咳个不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沈瑚照旧检查了他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但他却不知为何根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
难道是控制身体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
没等沈瑚想明白，停止咳嗽的陆先河开口道：“沈瑚，你想救我是吧。”
“你说过我们要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那好，你去飞船上拿另一支神经元重写笔，它能救我的命。”
沈瑚抬头往前看去，这才发现自己乘坐的那艘飞船比刚降落时低了许多，起落架已经完全被黑土覆盖，而不远处的那艘曾经载着队友们来到这里的飞船，更是爬满了黑土，眼看马上就要没入地下。
趁他被陷入黑土的飞船吸引了注意力，陆先河突然命令搬回一具身体的青龙道：“放弃潜龙星上的所有任务，立即带沈瑚回到飞船，返回银河系！”
青龙的机械臂顿时伸长，死死锁住不断挣扎的沈瑚，不顾他的反对，将他送回船舱。
“青龙你在做什么！他们都还活着！”
“抱歉沈老师，观象号队长的命令高于一切。我已经设置了自动驾驶……”
“立即切换手动操作！”
青龙没有理会他的命令，而是将他锁在房间内。
在想尽办法走出房间之际，沈瑚收到了留在潜龙星上的陆先河传来的最后一句话。
“沈瑚，活着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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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沈老师您是被迫返航的？”
韩泰在白纸的空白处潦草地写下“被迫”二字。
沈瑚叹了口气：“是啊，原来当时量子干扰还有3分钟就要开始了，陆队为了让我活命，就对青龙下令，让它把我带回观象号，看完他们在潜龙星上的全部经历之后才放开我。”
“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们降落后才发现，潜龙星上交替出现的量子干扰会损坏人类的意识，先是切断意识对四肢的掌控，再切断五感，让人无法产生对外界的感知。也就是说，他们是死于物质身体和个体意识之间连接的断裂。而我在降落的时候，量子干扰刚好处于停止时段，才逃得一命。也是因为这件事，人类才知道意识是独立于大脑神经系统之外的一种存在，修复神经元并不能修复意识。神经系统只是意识用来操控身体的载体，二者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量子层面上的联系。”
韩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说的那座会蠕动的土丘，又是什么？”
“是潜龙星上的一种微生物，生物界还在研究中。”沈瑚倒了杯茶。“看完陆队上传的事情经过，我才知道原来他不让我带上还活着的队友，是因为《星际航行第七法规》。”
“为了避免外星意识以病毒的方式入侵地球，一旦船员的意识遭到毁灭性破坏，无法进行神经元修复，即便肉身完好，也要无条件放弃。”韩泰脱口而出，仿佛一位对星际航行法规烂熟于心的宇航员。
“韩记者果然厉害，”沈瑚叹道。“可惜我当时只想着救他们回来，根本记不起什么法规了。”
“只想救他们回来？”
韩泰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像两把钢刀，死死扎在沈瑚身上。
“沈老师，这是你当时的真实想法吗？”
“当然，我们是一起走出银河系的队友，他们中的6人那时都还活着，只不过意识模糊了，既然我的神志还清醒，肯定希望竭尽全力将他们带回地球。”
沈瑚疑惑地看了韩泰一眼，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质问自己的行为和动机。
韩泰的嘴角却浮现一丝混杂着不屑和兴奋的笑，他昂起下巴，斜了一眼端坐在自己面前这位曾经走出银河系，归来后获得23世纪杰出人物称号的功勋英雄，在自己带来的白纸上点了几下，找出那份在车库里收到的文件，将纸张推到他面前。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最后一次神经元重写笔的使用记录——“彻底摧毁所有神经元”。
“如果我没有记错，神经元重写笔可以修复神经元，也可以破坏神经系统。沈瑚，你们在潜龙星上的经历，真的和你刚才说的一模一样吗？你当初真的想救队友吗？”
韩泰脸上恭敬的笑容此刻已然消失，他死死盯着沈瑚，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还是说，你发现救队友们太费力，会让你自己也陷入潜龙星上的险境中，为了能活着，也为了独吞走出银河系的功勋，你干脆利用《星际航行第七法规》，谋害了队长陆先河在内的10名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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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陷入死寂，沈瑚脸上的震惊一扫而过。他的眼中投射出锐利的目光，在韩泰带来的那张纸上扫来扫去，神情异常严肃。
“这份记录你从哪里拿到的？”
“沈瑚，你敢对天发誓，当初在潜龙星上发生的一切和你刚才所说的经历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掺假吗！”
“韩泰！这份记录是国航局的机密，你是怎么拿到的！”
见对方终于被自己激怒，韩泰的嘴角勾了勾，暗自盘算该如何继续拿话激他，好让他朝着自己猜测的方向多说一点。这是韩泰在采访名人时的一贯做法，善于使用各种手段挖掘被访者内心深处的秘密，好让自己的报道成为独家揭秘。
“不管我是怎么拿到的，神经元重写笔上的记录是不是真的，你心知肚明。沈瑚，你扪心自问，自己配得‘23世纪杰出人物’称号吗？！配得‘功勋英雄’的表彰吗？！”
沈瑚阴沉着脸，面对韩泰的大声的质疑，他却一言不发。
“你们在潜龙星上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根据你的描述和这份神经元重写笔的使用记录，我猜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是这样的——”
在韩泰的描述中，一幕幕推测像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经历那样，在两人的脑海中浮现。
故事里的沈瑚在3号卫星上完成采集岩土样本的工作后，和青龙一起驾驶着飞船来到潜龙星，却猛然发现怎么都看不见先自己一步降落的队友们的身影。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胆怯，但又不得不在茂密的多叶枝丛中艰难地找寻队友们的行迹。
头盔里突然传来一名队友的求救声，沈瑚立即安排青龙寻找。来自黑土之下的信号源很快被锁定，青龙展开机械臂，将那名队友从蠕动的土壤中挖出来。沈瑚上前检查他的生命体征，发现数值一切正常，但队友却连勾动手指都做不到。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大家都不见了？”他着急地问道。
“我们登陆后，才发现这里的量子干扰会对意识和身体进行切断处理。我们先是无法控制四肢，然后是知觉的消失。再接着，大家都被这些会蠕动的泥土拉到地下去了……再有不到20分钟下一波量子干扰就要开始，快救他们，救他们……”
队友的眼珠艰难地转了一圈，示意他在这附近寻找其他人。
不等沈瑚下令，青龙即刻开始探测地下的情况，没过多久便把剩下的9名队友全部挖出，可惜的是，其中四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青龙从陆先河的口袋里取出神经元重写笔，交到沈瑚手上：“沈老师，他们的生命体征完好，据我分析，应该是意识受损，神经系统无法下达控制身体的指令，不如用神经元重写笔试试？”
沈瑚低头看着倒了一地的队友，神情有些复杂。
距离刚才救出第一名队友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10分钟，就算神经元重写笔能够修复所有人的意识，也要在10分钟以后才会起作用。但修复完成时，就是下一波量子干扰开始的时候，如果自己留下来救他们，肯定逃不过量子干扰对意识的损坏。
要不把他们全部带回观象号再修复神经元？可是，万一他们的意识无法修复怎么办？
沈瑚皱着眉头思索许久，心中浮现出无数个方案。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中闪过。
我，能不救他们吗？
这个念头像一个病毒，瞬间感染了他所有的思考，凝聚成一个崭新的方案，一个对自己最有利，最安全的方案。
只要我破坏所有人的神经系统，根据《星际航行第七法规》，他们就必须被放弃。在仙女星系上不能和地球保持联络，只要他们一死，就不会有人知道真相。至于青龙，就算它再怎么有自主意识，还是必须遵循机器人三定律，只要我让它自行删除这段记忆，它就不得不照做。
沈瑚的目光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队友，原先的迟疑被狠心代替。
探索河外星系总要付出点代价，而你们就是这个代价。
放心吧队友们，等我回到地球，你们依然会成为人类世代传颂的英雄。
他握着神经元重写笔，走到最先被挖出来的队友身边，将重写笔连接好，毅然决然地拔掉笔端的红色修复按钮，按下设置在内部的白色摧毁按钮。
“如果继续执行神经系统摧毁操作，请再按一次摧毁钮。”
白色的按钮被再次点亮。
“正在执行神经系统摧毁操作——”
“沈瑚！你在干什么！”
“你们都是这次探索潜龙星的英雄，我相信，死去的英雄会让人类铭记至深。”
沈瑚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低头看着队友，看着他的双眼由极度恐惧转向呆滞无神，一开一合的双唇渐渐停止不动，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的神经系统被彻底摧毁了，这具无法被意识操控的身体很快就会丧失生理机能，成为滋养这个星球的有机物。
在其他4名队友的谩骂和痛责中，沈瑚意志坚定地执行完所有的神经系统摧毁操作，让这些憧憬来到潜龙星的人类精英们，永远地留在这里。
在返航的途中，他命令青龙删除这段记忆，回到地球后，用编造的故事，将自己塑造成唯一存活的英雄，受到人类的敬仰和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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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瑚面无表情地听完韩泰讲述的故事，冷笑道：“韩记者，你对我倒是挺仁慈，居然没把我塑造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而是给我找了个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我对你谋害队友的行为是很不齿的，但……”韩泰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谁都不是天生的凶手，绝境中复杂人性的展露和自我利益的权衡更有看点。当然，也更能引起社会上多个舆论阵营的讨论。我观察过了，就算是杀人凶手，也总会有人同情他们，替他们找借口。只要有人争论不休，我的这篇报道就会被他们不断提及。”
“韩泰！你是报道客观事实的记者，不是编造离奇故事的写手！”
“离奇故事？”韩泰在一声嗤笑中离开座位，拿起桌面上的纸张，直直地举到沈瑚面前，“我刚才说的那些在细节上或许和真相有出入，但你故意杀害队友是证据确凿！”
浮现出神经元重写笔最后一次使用记录的纸张，满载着韩泰的咄咄逼人，在沈瑚的眼前如得胜而归的旗帜般迎风招展。
韩泰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湿润，酸涩的鼻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穿过这行字，仿佛望见自己心中埋藏了几乎两年的伤疤正被人一点一点撕开，鲜红的血液混合着曾经的苦痛和挣扎，在他的记忆里如行动迟缓的爬虫般慢慢蠕动。
沈瑚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柳树正在抽芽，粉白色的桃花瓣落了一地，涌动着一片春意盎然的勃勃生机。
他的右手随意地拂过窗台，转身看着韩泰。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我告诉你真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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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七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