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仪跑了,小水也跟了出去。可她刚出门没走几步就听身后的嘈杂升了一个度,“什么情况?”她耐不住好奇又退回去趴门缝,原来是杨辰秋从另一个门刚走进去,同行的还有卢沐枫。这间偏厅位于建筑东南角,呈长条状,共有三扇门,一扇在无窗的短边上与准备室连通,另两扇一前一后开在靠展厅侧的长边上。杨辰秋和卢沐枫正选了一张位于长边这两扇门之间的桌子,刚好进入了小水的盲区。你说她进去吧,担心会暴露自己是邓子仪的代购;可不进去吧,她又想看看他们俩人的相处状态——毕竟对杨辰秋这种体质来说,姻缘指数的指向性不高。于是她灵光一闪一路小跑进了准备室,现在正是午茶时间,茶点已被推入偏厅,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招待客人,不会频繁出入这扇门,而且最主要的是从这边的门缝里窥看角度正好!她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卢沐枫笑得自然,自信且放松;杨辰秋似乎对话题很感兴趣,眼神中是似有向往的探究。他们只是许久未见的曾经的同事,是偶然相遇会谈起过去分享现状的旧识。但同时,他认识了一个新的她;她也见到了更真实的他。
小水戴上眼镜,明明隔着段距离,隔着那么多红绳,她却一眼便瞧见了他们之间75的姻缘指数。而当她低下头,这个数值又出现在了她手边。她取了剪刀,一阵莫名的伤心汹涌而来,耳边仿佛又下起了滂沱大雨,偏厅里的背景乐哀婉低沉,她突然很想大声、很大很大声地哭喊,歇斯底里地质问!可是质问什么呢?又有何可质问的呢?只需一瞬间的意志、手指的轻动,这段奇妙的缘分就画了句号。
“你这偷听偷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熟悉的声音、相似的场景,既引发了强烈的既视感,又因她此刻情感的不同而违和、而恍如隔世。也不知究竟是屠衎溦出现得时机太巧,还是说正是他的出现才构成了这时机的最后一环。总之,小水被虚幻的伤心催生的眼泪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恰好落下。“你哭了!?”屠衎溦惊讶地问,并不是眼瞎看不见那红了的眼睛掉落的泪,而是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哭。
“我哭了?”可惜更不能理解的正是当事人本人。“哦,是我哭的。”那语气就好像还能有别人哭到她脸上似的,好像一件掉在地上的东西,属于谁都有可能,而恰好是她的一样。“怎么还哭上了?”她抹了眼泪,只能将原因扣到杨辰秋身上:“‘枯’字层的人果然厉害!我这才多长时间啊?你看他们!就因为断了我这边的红绳,这指数就升到8……忘了你看不见。但你看这氛围,有没有感受到一种……”
“你为什么哭?”
“因为他体质特殊,姻缘反应太强了。竟让本仙都感受了一把心动!”
“对杨辰秋?”屠衎溦的语气中压着让他陌生的太多情绪,他不知这些情绪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危险还是焦虑?所以他想一股脑地将它们全部藏起,再一点一点地清查剖析。此时,就让疑问只是疑问。
“我把你俩牵一起你也心动!”诶?邪恶的想法一闪而过!但也仅限于一闪而过。“哎~”她看向杨辰秋叹气道:“我能做不能做的都做了,能抓住多少就看你自己了。”
“你……想撮合他们俩?”这句话尚在他脑子里时是有一个条件的,可说出口时却省略掉了——“既然喜欢他,为什么还”。
“谁让他可怜呢!”可她转念一想,屠衎溦才是本因啊!“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认识他,也不会得知他的情况,也就不用为他违规!”但她又一想,屠衎溦也是个面临孤生的可怜虫,责怪他干嘛呢?便又回缓了语气:“不过这也怨不到你头上,又不是你逼我犯规的。”
“你可以怨在我头上。如果能让你好受点。”
小水愣了一下,心想:“怨在你头上也屁用没有啊!你能代我受罚?”可想归想,情绪却突然稳定了。就像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到了家乡,就像经历了一场逃亡遇到了庇护。“哎呀,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自责与自省不同,不是种好习惯。埋怨与指责也不同,如果真的有处理不了的情绪,与其自己消化不如暂时找个人来怨,让自己冷静下来。错误不是人生的终点,从错误中总结正确的经验,成为更好的自己。但千万别忘了赦免那个被你临时拿来怨的人,就当是庆祝蜕变……”他自己都不懂自己为何忽然这般喋喋不休。
而“蜕变”,这个词就像小水短暂的人生游戏中的一个提示词,既是这场游戏的主题,又是她通关的奖励。即便只有短短数月,她却是真的变了。也正因为她变了,她身边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变了。即便是对她从头教训到尾的屠衎溦,不知从何时起,初时的那些反感、提防、嫌厌也从他的态度里消失了。小水突然有些恍惚、伤感,是归与离的错乱、是离别在即的不舍……可这多奇怪?明明昨天稀里糊涂回到姻缘殿时她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还在庆幸自己的大功告成!怎么今天就突然生了这样的苦涩?究竟是什么让她留恋?是眼前的这个人吗?是他那些总能在她情绪波动时给予规劝和安慰的道理吗?是他仿佛天经地义般的陪伴吗?还是他的耐心和恰到好处的关心?就算逃避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对她的关照让她感到优越,他的存在为她竖起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可以让她忘记这两千余年间时常萦绕着她的寂寥。“可这正是做人的好处啊!”她跳转情绪又想:“人寿百年彼此携护立世,其社会性是个体生存的基础。我难不成就为了这点好处不回姻缘殿了?更何况万物难万全,做人虽有这样的好处却也有各种各样的难处,就算不说人人都会经历的生老病死,就算躲得过怨憎会,可也能躲过那无怨无憎的压力?就算不经历爱别离,可那渐渐看透爱情的领悟又使几人欢喜几世殇?就算不巴巴地去求而不得,可谁又忍得了无故被那些自恃居高的人踩上两脚?若要做人,若贪恋那好处,就要受得住这坏处,可值得?”她摇了摇头,怎么想到了这些?留恋不过是时间的把戏,过去她在无缘岛养花养鱼的时候,虽日日无聊得要死,最后走时不也曾有过复杂心情?等回到姻缘殿没几日也就忘了。屠衎溦如今对她是不错,那最好的回馈方式也只能是为他牵个好姻缘,除此之外她就算有心也是无力呀!“哎!”她拍了拍屠衎溦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也会为你牵个好姻缘的!”
小仙怜悯众生,“众生”亦在同情小仙。屠衎溦虽不再纠结小水自称神仙的说辞,但因固有性格的原因,在他的逻辑里仍更倾向于相信科学。所以他对小水的解读则是:因受了创伤所以变得畏惧爱情,将爱与被爱的追求全部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她希望看到爱情的诞生,却永远将自己抽离在爱情之外,越是喜欢的人就越要亲自将他推走,用虚假的成就感寻求麻痹,自欺欺人地掩盖伤心。对杨辰秋如此,对他或许也是如此?“邓子仪找你干嘛?”他扯开话题,既不需要她做这多余的事,更不愿见她这副(被他认定是强撑的)不在乎的模样。
“啊?”惊讶成功霸占了小水的注意力。“你怎么知道他是邓子仪?他都……那样了!”
“刚在里面我看到他的脸了。他要你替他买画?”见她点头又说:“哪幅?我顺道一并买了。”
“你也要买画?但是……”小水想问佣金怎么算,又不确定该不该跟他提佣金的事。
关于她的这些心思,屠衎溦倒是比对她的其他想法更敏锐些,“不会跟你分佣金的。”他笑着说,庆幸她的性格散漫随意。可刚一转身,却又开始担心这只是一种创伤后的逃避。他忽然想起忘了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内容——绘画是一面折射内心的棱镜。“你呢?”他转头问:“有没有喜欢的画?”想借此探访她最真实的内心的蛛丝马迹,如果可以的话,也希冀她能通过赏画自省寻得突破的力量。
可小水何时有过这般的静心?走马观花地粗看了几幅此时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唯一有印象的也就是入门的第一幅《悦月邻林》——这幅画是斯晏很早期的习作,在筹备这次画展时被无意间翻了出来,她已经忘了它的存在,惊讶自己兜转十几年,原来竟又回到了最初的向往。所以虽然这画的构图和技巧都显得不够成熟,她也还是将它放在了入展第一幅。“《悦月邻林》?”小水用了问句,好像她是否喜欢需要屠衎溦认可这画值不值得喜欢一样,而事实上也确实有点这意思,毕竟她对它本无好恶,无非有些印象,大体上还多亏了这名字。“挺可爱的。”
“首因吗……”他有些失望。“可惜那幅画不出售。邓子仪……”
“啊!叫《晨零》。”
屠衎溦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想了想拒绝了。此时没了别的事让她分神,又是她难得能参加的可以遇到很多外盘人的场合,她可不能错过这个为屠衎溦寻找好姻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