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卿吟在一种极其陌生的钝痛和沉重感中醒来。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里,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剧烈的头痛和胃部残留的恶心感狠狠拽回。
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着额角突突跳动的神经。
他闭着眼,感官却先于思维缓慢复苏。
这一次他闻到的空气里不再是废旧仓库满是灰尘的味道,也不是实验室的精密仪器味道,也不是东方老宅那令人窒息的昂贵熏香。
而是一种……混合着尘土、朽木、淡淡铁锈和陈旧织物防蛀剂的、属于废弃空间特有的、被遗忘的味道。
身下是粗糙的、带着霉味的布料触感,硌得他单薄的脊背生疼。
光线透过紧闭的眼睑,是模糊混沌的灰白色。
最清晰的感知,是温度。
后背紧贴着的支撑物,是坚硬而冰冷的——似乎是某种老旧的木质结构。
然而,前胸、腰腹、甚至半边脸颊……却被一种滚烫的、源源不断的热度包围着。
那热度坚实、宽阔,带着某种沉重而规律的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一种极其陌生、却不容忽视的、带着硝烟、汗水、以及年轻男性强烈荷尔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东方卿吟的呼吸猛地一窒!
昨夜那些破碎、混乱、被药物扭曲得如同噩梦般的画面,瞬间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
冰冷刺骨的地板…灼烧内脏的恶心眩晕…林薇虚伪的笑脸…侍者托盘下那只鬼祟的手…自己狼狈的干呕与痉挛…还有……
还有那如同熔岩般滚烫、不容抗拒的怀抱!
那粗糙笨拙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擦拭!
那嘶哑的、裹挟着暴怒与恐慌的“撑住”和“闭嘴”!
以及……最后那个将他从冰冷地面捞起,强硬地按进怀里,用近乎掠夺的姿态提供支撑和热度的……南司枭!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此刻身体感知到的、紧贴着自己的滚烫身躯,如同两股电流狠狠撞击在一起!
东方卿吟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废弃暖房蒙尘的巨大玻璃穹顶,晨光熹微,在布满蛛网和水渍的玻璃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视线下移——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肌肉贲张、麦色皮肤的、横亘在自己胸前的手臂。
那手臂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如同钢铁铸就,却又带着生命的温热。
皮肤上清晰可见几道新鲜的擦伤和尚未完全褪尽的青紫淤痕——那是属于南司枭的勋章,是他在底层野蛮生长的印记。
此刻,这只手臂正以一种极其霸道、充满占有意味的姿势,紧紧箍在他的腰侧,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半干的衬衫布料,烙铁般贴着他的皮肤。
东方卿吟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
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南司枭沉重而平稳的呼吸拂过他头顶的发丝。
那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沉睡中的放松,却依旧如同无形的鼓点,敲打在他混乱的心跳上。
他甚至能数清南司枭低垂的眼睫在晨光下投下的细密阴影,能看清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和唇边一道细微的、不知何时蹭上的灰尘。
一种强烈的、本能的排斥感瞬间席卷了东方卿吟!
被侵犯领地、被窥见狼狈、被如此粗鲁地对待……这些根植于他理性秩序世界最深处的警报疯狂拉响!
他几乎是立刻就要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桎梏!
然而,就在他指尖发力,试图推开那只禁锢着他的手臂时——
昨夜更多破碎的细节,如同潮水般汹涌回灌!
是这只手臂,在他滑向冰冷地面时,如同钢缆般将他捞起。
是这具滚烫的身躯,在他被药物和寒冷折磨得瑟瑟发抖时,成了唯一的热源。
是那笨拙却固执的拍抚,在他被反胃感撕扯得生不如死时,给了他一丝支撑下去的支点。
是那嘶哑的、带着巨大的恐慌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要丢失一样。
“别吐!忍着!”
穿透了他濒临崩溃的混乱,将他从彻底失序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推拒的力道,在指尖触及南司枭手臂上那片刺目的青紫淤痕时,诡异地凝滞了。
东方卿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那片淤痕上。
那不是昨夜的新伤。
那是更早之前……在混乱的街头,在冰冷的雨夜,南司枭为了……为了什么?为了阻止那些混混靠近他?还是为了别的?记忆有些模糊。
但此刻,那片青紫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如同烙印,无声诉说着这具躯壳为他承受过的冲击。
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
不是因为虚弱,而是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在撕扯。
排斥与……某种难以名状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在胸腔里激烈地绞杀。
他从未与人如此贴近。
即使是家人,也永远保持着精确的社交距离。
更遑论是这样……毫无保留的、野蛮的、带着强烈生命气息的肌肤相贴。
南司枭的体温太高了,高得像一团永不熄灭的野火,灼烧着他习惯了冰冷秩序的皮肤,也似乎要将他体内某些被冰封的东西……强行融化。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了东方卿吟!比昨夜被下药时更甚!
身体的虚弱和残留的药力让他的防线前所未有的薄弱。
他必须离开!
立刻!
马上!
在对方醒来之前!
在……在自己彻底失控之前!
东方卿吟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毕生所学的所有精密控制技巧,极其缓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试图将自己的身体从南司枭的怀抱中剥离出来。
他像拆解一枚最精密的炸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绷紧了神经,生怕惊醒了身边这头沉睡的凶兽。
后背离开那滚烫的胸膛,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汗湿的衬衫,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腰侧那只箍紧的手臂,似乎因为他的移动而微微松动了一丝缝隙……就是现在!
东方卿吟猛地发力,如同挣脱陷阱的雪豹,瞬间从沙发上滚落下来!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脱力和眩晕感再次袭来,他单手撑地,急促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额角。
身后,南司枭在睡梦中似乎被惊扰,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手臂下意识地在空了的沙发椅上摸索了一下,眉头蹙起,带着一种被打扰了重要事物的不悦。
东方卿吟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他不敢回头,强忍着胃部的翻搅和头部的剧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爬起来,扶着布满灰尘的墙壁,跌跌撞撞地冲向记忆中通往内部走廊的那扇自己房间的门前。
厚重的檀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暖房里的一切。
东方卿吟背靠着冰冷光滑的墙面,滑坐在地。
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破碎而急促的喘息声在回荡。
可以了。
他对自己说。
离开了那个混乱的、充满禁忌气息的空间,离开了那个……人。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如此鲜明地背叛了他!
后背失去了那堵滚烫的“墙”,冰冷的空气无孔不入,竟让他感到一种……空虚的冷意?
被南司枭手臂箍过的腰侧,那片皮肤仿佛还残留着灼热的烙印,在冰冷的衬衫下隐隐发烫。
被他汗水浸湿又半干的衣料紧贴着皮肤,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南司枭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硝烟和汗水的气息。
东方卿吟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这些荒谬的感觉驱逐出去。
他需要冷静。
需要秩序。
需要……水。
他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
头痛欲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凭借着对这座冰冷堡垒的熟悉,他避开可能有人活动的区域,如同幽魂般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回廊,最终抵达了自己位于西翼顶层、远离主宅喧嚣的私人套间。
反锁房门。
巨大的、冰冷的空间,只有最简约的功能性家具和满墙的书架。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这里是他精密世界的核心堡垒。
东方卿吟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浴室。他没有开灯,清晨灰白的光线透过磨砂玻璃窗照进来。
他拧开巨大的镀铬花洒开关,冰冷的水柱如同密集的冰针,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
“嘶——”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牙关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
冰冷的液体冲刷过他滚烫的脸颊、汗湿的脖颈、被南司枭触碰过的腰腹……试图洗去那混乱的气息和灼热的触感,也试图浇灭体内某种陌生而危险的躁动。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低着头,任由冷水冲刷。
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
水流顺着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的、狼狈不堪的身影——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失去血色,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冰冷的水光下异常清晰。
耻辱。
这是东方卿吟此刻最清晰的认知。
不是对下药者的愤怒,而是对自己昨夜在药物作用下彻底失控、在南司枭面前展露极致狼狈的耻辱!
更是对今晨醒来时,身体和潜意识里那些……超出他精密掌控范围的、陌生而混乱反应的耻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水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冰冷。
他关掉花洒,扯过一条巨大的白色浴巾,粗暴地擦拭着头发和身体。
水珠顺着他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身体线条滚落。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厉,仿佛要将皮肤上那些无形的烙印狠狠擦掉。
当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准备换上干净衣物时,目光却如同被冻住般,死死钉在了镜中自己的腰侧——
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指痕!
那是被南司枭的手臂紧紧箍了一夜留下的痕迹!
形状、位置,与他记忆中那只手臂的轮廓完美吻合!
在冰冷的晨光下,那几道红痕如同某种野蛮的宣告,烙印在他一向被视为禁区的肌肤上!
东方卿吟的呼吸骤然停止!
镜子里,他那双总是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深潭般平静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巨大的震惊、羞愤……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唤醒的、属于“人”的剧烈悸动!
昨夜所有的画面再次汹涌袭来,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混乱和痛苦。
南司枭那双赤红的、燃烧着暴怒与恐慌的眼睛,清晰地占据了记忆的中心!
那眼神里,有对他狼狈的震惊,有对下药者的滔天杀意,有笨拙的急切,有被推开时的愤怒和受伤……最后,是那将他死死按进怀里时,眼底深处翻涌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保护欲!
那不是对一个“精密仪器”的眼神!
那是对一个……活生生的、他想要守护的……“人”!
“老子他妈乐意!”
那句嘶哑的、带着不容置疑霸道的低吼,如同惊雷般再次在他脑海中炸响!
东方卿吟的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浴室瓷砖上!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浴巾传来,却无法熄灭心头那骤然升腾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性冰原的野火!
原来……
那些粗鲁的靠近,那些刻意的挑衅,那些试图激怒他、逼他露出“人”的一面的恶作剧……甚至昨夜那不顾一切的闯入、那笨拙的照顾、那如同宣誓主权般的“老子的人”……
一切的一切,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答案!
南司枭……
那个如同野火般肆意燃烧、带着一身底层烙印、与他身处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南司枭……
对他……
镜子里,东方卿吟看到自己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用逻辑解析的、近乎空白的表情。
那双总是被金丝眼镜隔绝的深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也倒映着内心冰层崩裂、熔岩初涌的滔天巨浪。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冰冷的湿意,轻轻触碰上腰侧那几道淡红色的指痕。
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战栗,从指尖瞬间窜遍全身,直达心脏最深处,引起一阵陌生的、剧烈的痉挛。
那个答案,如同烙印,比皮肤上的指痕更加灼热,更加清晰。
而他……东方卿吟……这个被精密逻辑和冰冷秩序所定义的“人”,在面对这团足以焚毁他所有既定轨迹的野火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第一次盖过了他精密大脑中所有冷静运算的嗡鸣。
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熔岩咆哮。
指尖的灼痕,是昨夜混乱的印记,亦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在他冰冷世界里落下的第一个、滚烫的坐标。
——『命运的第十八齿轮灼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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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