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昆仑,意指此片大地上,无人不知晓昆仑神山,昆仑是某种更深层记忆的组成部分。
世无昆仑,则指众人传承记忆中的昆仑早已不见,阆苑无踪,北斗寂寥。
郎放没有跟来,他和龙女留在酒店,这是罗爱曜离开之前就布置好的。罗爱曜这人一起心思,事情总是难免往混沌邪性的方向滑落,在他身上没有明确的因果,也就是好人不会得到回报,坏人不会得到惩罚的因果,这使得罗爱曜做事几乎毫无束缚,只纯靠他的直觉来调控与刹车。
不知为何,现下有种做坏事的氛围,某种险恶的氛围。绝不出自正义,也与公道无关。在这样的背景下,罗爱曜不择手段,便放下姿态、放缓态度,愿意和蒋良霖合作。
蒋良霖在路边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次终于接通。蒋良霖先寒暄几句,他与通话对象的前后辈关系似乎不是很明朗,有时蒋良霖直接,有时蒋良霖又谦逊,反正是兜圈子问好,拉家常几分钟,蒋良霖终于找到切口,直入话题:“你说你的昆仑瑶池当年被破了,是怎么个破法?我之前以为你说‘被破’,指的是被摧毁,但既然你的瑶池依然运行良好,那昆仑呢?……不是,不是那个人的消息。他已经彻底消逝了,我们当时都见证过,不是他的问题。具体的事宜我之后会去B市和你面聊,你就告诉我昆仑的状态到底如何就行。”
他们的车停在路边,罗爱曜纵目紫坪铺水库这一壮观的人类工程,心里一条一条地过计划。
要破坏纪复森做出即时反应的能力,但无法像砍断人手脚那样制住纪复森。所以他们要搞清楚沙漏装置的用途。或者,在搞清楚之前,他们就得想办法解决掉这一装置。
要做到何种程度?如果要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会引起灾难吗?罗爱曜估算工作量,认为他们的做法理应精准、一击致命。范围扩大没有任何好处。
要用庄晓做人质还是用庄晓做诱饵?都不合适。诱饵,无非人或神。这是无能的策略,划去。纪复森狡猾,常规思路行不通。非常规的思路,要用罗爱曜之前从未考虑到的思路。庄晓说庄理安在励光厂的地界内几乎是盲人,庄理安和纪复森同源同种,纪复森会选择如此曲折地开一个风洞安插在施霜景家,应该是出于下策。励光厂仍然是风水宝地,罗爱曜之前举行焰口法会,厂民全数参加,罗爱曜的庇护到现在仍未散去,厂民的精神状态在最近应当远超了普通人,这真是歪打正着。
或许这样有用。
计划在罗爱曜脑中逐渐成型,只是这回要执行的工序前所未有地繁杂,阵仗范围不大,可工作都相当精细,具体能达成的效果也是为止。
罗爱曜年轻,纵使他再天才,实践经验也有限,更别说“实战”。他是文雅人,报复纪复森和降妖除魔差别大了去了,没见过那么脏的。罗爱曜走一步看一步,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说他的心态是走一步看一步。他心态稳定,其他人则不一定。反正大的策略是有了,细节灵活调整吧。
蒋良霖挂断电话,稍作整理,沉声静气说道:“刚刚那位故人……我不卖关子了,她是西王母现世,但……这些神话阶级已经完全礼崩乐坏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详细说也没有意义。我之前就想过一个问题,神话的维度与人类世界的维度是两码事,比如人类认知的地球其实是一个球形的平面,以我们自身为参考系,人是在平面上生活的,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但对我们钟山神和其他神话生物来说,我们在一场战争之后,被置于一个对折的维度,这是我最初研究钟山神分布的时候发现的,钟山神的分布有时垂直于轴线,所以在记载中,有时候同一种钟山神既在东边,又在西边——甚至南边。人们在混乱的方位中见到钟山神,是因为轴在变动,轴不稳定。”
“我和郎放在一起之后,我就对这种对称结构非常敏感。纪复森那个东西严重地扰乱了我的思考能力,好像总是压线擦过去,始终过不了那道坎,我找个词来形容一下……大概是‘抗性’不足。是直到最近郎放梦见沙漏装置的精度增加,我才逐渐抓住这一特征。
“纪复森的‘飞船’也有这个结构,这其实很不寻常,而且祂的存在时间大抵应该覆盖那一纪元,我只是很隐隐约约记得西王母提过昆仑瑶池被破,但我以前以为那是相连的,你懂吗。今天我才反应过来,昆仑为山,黑水为中轴,镜像出蓬莱——海上蓬莱。巴别塔会不会是失败的昆仑?金字塔会不会是微缩的昆仑?山和塔在人的意识中是同种原型。轴的不稳定会不会和昆仑与蓬莱有关?某种质量失衡?
“——昆仑消失了。西王母以为是被破坏了,但她知道昆仑很难被破坏,只是不见了。我猜想,昆仑是否被偷,或是被出卖了。就像一个小孩为了完成愿望而偷走别人的东西一样。”
他们选择来紫坪铺水库,一是这属于郎放之前确定的坐标之一,二是这样宽广的水域适合见证神迹。蒋良霖打完那个电话,水库上的冷雾更浓,仿佛马上有什么无形之物要借雾的实体显形一般。罗爱曜忽然说:“纪复森要真是小偷,确实应该在你们的群体中掩蔽自己的身形,让你们都无法察觉它的存在。除非你们有回收昆仑的方式,现在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我好奇的是,昆仑怎么成为‘飞船’?是什么改造吗?这是你们现代人的‘科学’?”
“我不知道,我也很好奇。”蒋良霖吐出一口寒气如吐烟,雾浓到一定程度,蒋良霖如浑身一轻,总算完成,他说:“好了,我的准备做完了。我和小鼓不一样,她是真的龙,我是概念的龙,要我上场的话,我要前摇读条的。”
罗爱曜说:“知道了。听完你的推测,我倒确定了,我的规则确实比它严苛。平面也好,中轴也好,或是你们所认为的佛国大千世界、芥子须弥也好……不论是捉一只虫子还是捉一枚台风眼,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我们需要吓吓这个家伙。它应该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我们或许捉不住这只虫子,也根本无法按熄台风眼。所有事物都是在窥见自己灭亡的可能性中才得以灭亡的。纪复森在精神层面或许从来没有离开过羊水。它吃掉了那么多神祇,什么也没有发生。要做的只有打个响指,让它从美梦中醒过来。”
励光厂,施霜景家中。
罗爱曜走之前于家中布下宝殿密咒,原是用来困住不速之客,可纪复森又不傻,他的风洞已经起过很大作用了,一次报复施霜景和蒋念琅,一次报复罗爱曜家小猫。罗爱曜持咒,改换宝殿功用。蒋良霖要读条,罗爱曜也要读条的。要做大事情,就是要做完美的准备。读条是必须的,是严谨的。
“断就断了,其实那天纪复森下手的时候,这手串就该断掉。”罗爱曜点评了玉米弄断蜜蜡手串的事件,非常无所谓。罗爱曜才是要做事的人,可怎么施霜景看起来比他紧张多了?
是为庄晓的经历么?罗爱曜完全无所谓。
昨天他叫施霜景回返,罗爱曜承认,他识别出庄晓的居心是非要吓施霜景一遭不可,而且施霜景还上赶着要受惊吓。罗爱曜觉得这纯粹是施霜景自作多情、徒生烦恼。罗爱曜与施霜景,纪复森与庄晓,这有什么可比性?简直是完全不同的关系。
“可是这些珠子很漂亮,我不知道有没有没找到的。一串该有多少颗?”施霜景问。
“给玉米戴的是大珠,十三颗。”
“那都找齐了。我回头去买线回来,重新串好给玉米戴。”
“不必。我看它也不喜欢戴。”
施霜景不多啰嗦,收好了蜜蜡珠。罗爱曜看了施霜景的一诊成绩,他以为施霜景会对他那分数发表点想法,可施霜景只是坐回桌前,他没背辅导材料和作业来,今天就用平板上网课。
施霜景是劳碌命,一闲下来就连他自己都知道他很无趣。不无趣的话,施霜景怕自己开口就触及一些他们避而不谈的问题。现在不是时候。
他现在手上戴郎放送的清心蛊,脖子上戴佛子的玄珠,身上给佛子抄满了诫文。施霜景活脱脱就是个封建迷信漏网之鱼。这还要怎么谈?施霜景这一整天都觉得自己完蛋了,真的。
罗爱曜洗完澡出来,施霜景托着下巴,平板屏幕都熄灭了。施霜景抬头问罗爱曜:“你们要一起去对付纪复森吗?”
“算是。”
“我的任务是什么?好好学习?保持安全距离?”
“总结得不错。”
“我今天总是忍不住想到一个极端情况,”施霜景顿了顿,组织语言,“你说你的法器是用来召唤你的,但如果你在忙怎么办?我知道你有很多法身,但……你又不是全能的。有时候就是极限对极限,只差一点点。”
“你想说什么?”
“你之前说要教我怎么‘精巧’地用法器,但最后也没教。但我似乎学你的密咒学得很好、很快。”
施霜景站起来,大步走到罗爱曜身前。罗爱曜还穿着浴袍,他微微下视施霜景,他还以为施霜景今天心情很糟糕呢。
施霜景的手搭在罗爱曜的浴袍结上,沉声道:“多教我一点,佛子。我必须要自保。”
这明明是在质疑罗爱曜的能力不行,可罗爱曜觉得这状态的施霜景既陌生又熟悉的。嗯,想起来了,跟初见时的状态很像。严肃的,思虑的,不安全感的。庄晓的故事起了效果。罗爱曜本来应该不悦的,可施霜景已经解掉了罗爱曜的浴袍结。
“你想学我就要教?”罗爱曜起兴。
“你没理由不教。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施霜景的心情非常复杂。如果说他从庄晓的经验里学到了什么,其实只有一点:如果要把自己交出去,则必须拿回等值的东西。说到底还是在卖。卖是丢自尊甚至丢真心,不卖是丢命或是丢脑子。施霜景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在强调一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万事只能靠自己。话不能说得这么绝。施霜景心里最多的还是难过。全乱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剩嘴硬。
罗爱曜笑着摘开施霜景的手,他读心啊,会有什么不知道的呢?罗爱曜说:“就凭你心里想的,我就有理由不教。可你很害怕,我似乎又该教。但不论我教还是不教,把‘卖’这个字摘出去。我早就买不了你了,也早跟你说过把这些身外之物当毯子盖在身上就行,给你是为了让你舒服。就这样还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施霜景,睡觉去,纪复森的事解决之前你不要和我卖可怜。”
两个人像是用硬板打直球,打得噼里啪啦让人心惊。施霜景说不过罗爱曜,而且罗爱曜老说他卖可怜——有没有一种可能,施霜景不是可怜,而是倒霉呢?
“而且老实说,我不知道要教你什么。我让你跟法器玩一玩,你就玩一玩好了,找到称心如意的再拿过来,我想想怎么教。”
罗爱曜愿意补这么一句,纯粹是因为他知道,刚才施霜景其实是想用嘴帮他做。施霜景是真的拼了。
见到施霜景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罗爱曜也终于能松松弦。不对,他绷紧弦了么?
*本章有关传统神话的内容来自2021年我连载的《冲喜异闻谈》。对昆仑的想法有一部分参考于长铗的《昆仑》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