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旧日幸存者篇(二十九)

一个人搜肠刮肚地讲自己的经历给另外一个人听,往往会希望对方不要仅仅当做听一个故事,不要以轻佻的态度只将其当做一个故事。施霜景将庄晓的经历装进心里。没有谁会问施霜景到底听了什么,因为庄晓事先已经讲过两遍了——向罗爱曜讲一遍,再向蒋良霖和郎放讲一遍。细节上有出入,但版本上是施霜景所听的最为完全。庄晓向施霜景讲的,恰恰是别人或许不想听,或是庄晓不愿意向他们说的。一个太幸福的家庭或是一个太优势的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贪婪的可怜虫?施霜景长了一双会为别人的遭遇感到抱歉的眼睛,庄晓能看出来。

施霜景回到房间,发现地毯上散落着麦黄色宝珠,他蹲下一看,发现是之前罗爱曜给玉米戴的蜜蜡串珠。

这串蜜蜡怎么会突然断线?施霜景连忙跪在地毯上找珠子,当事猫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看了让人有点来气,可惊醒了玉米,它可能就要用小爪子将蜜蜡推到更深处。施霜景只能飞速地搜寻。

罗爱曜不在酒店。施霜景找散落的蜜蜡珠找得挫败,坐在地上,这时微信来了消息,是一诊成绩单。

群里的家长都要回复“已收到”,一连串消息刷屏下来。施霜景往上滑,找到成绩单的文件,点开,全班的分数和排名都一目了然。

施霜景考了二百八十六分。语文九十三,数学四十四,英语五十一,理综九十八。

嗯……还可以?施霜景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不是“还可以”,而是“相当可以”了!要知道他为一诊做的模拟卷也才总分二百二十二!

一个满分七百五十分的考试,为了二百来分开心,施霜景是真的乐天。这“好消息”还算有效地冲淡了他的忧愁和悲伤,尽管只是冲淡了一点点。

施霜景坐在地毯上,举目四望,装饰华美的酒店会让他联想到庄晓所说的太平山顶别墅,一些糖衣炮弹,金钱与偏爱……施霜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愿意把人无端地加以对照,但某种危险性不可以当做不存在。

施霜景,你得保持清醒。施霜景提醒自己道。不仅是清醒,还得认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强行进入到那个世界去,死亡就会定时来访。最可怕的不是不知道往哪里逃,而是理智上知道了要离开,可想要逃走的情绪永远压在冰山之下,泛滥的则是贪欲。甚至是爱欲。

施霜景,你的猫和你自己,这就是全部的阵地了。你必须守好它们。

想到这里,施霜景并不如他名字一般,可以执着剑客的誓约。他倒是想,但他没有这能力。施霜景又有点回到孤零零的状态中了,守住的只是手里的钥匙,不可以轻易地开门。不能像最初见面时那样,他还没来,你就已经在等。

罗爱曜无暇顾及人类的想法、感受。在他看来,既然问题迫在眉睫,那缓解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解决问题。

那天罗爱曜摧毁残碑,遇见庄晓,逼迫庄晓交上装有他儿子庄理安的怀表相框,庄晓自然是不愿意给。罗爱曜有心要调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从地铁站一事开始问起。

据庄晓所说,那个名为纪复森的家伙是很早就徘徊于这颗星球的吞噬者。介绍纪复森之前,庄晓需要介绍的是那些事先造访的神,来自异星和更为造物主崇拜的宇宙文明。庄晓介绍他们的时候活像个疯子作家,都像是他编出来的。然后是介绍那些原住民。既然宇宙或是其他星球有能力孵化出这样不可名状的生物,地球没理由做不了同样的事。原住民的异种的神与宇宙同寿命,现今仍有许多原住神没有孵化出来,而当他们没有孵化时,他们约等于不存在。

如果这样简单地以内外而分,那纪复森是一类特殊的存在。祂从没有离开过地球,却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祂既不是原住神,也不是外神在地球的弃子。祂只是祂。

纵使庄晓为纪复森生育过,但他对纪复森的了解也仅仅只如一粒尘,他只能寄希望于无限放大这微观的一面来猜测全貌。纪复森从很早很早以前便开始收割这些异种,当文字这种记录方式存在之后,纪复森就更找到了收藏的乐趣。祂不仅收割神,还收割、收获神的信徒。当神遭吞噬之后,只会进入纪复森的书册,存放于纪复森的空间。庄晓在别墅里所见的书墙根本就只是沧海一粟。纪复森在做祂自己的屠神图书馆、博物馆,如此兴致盎然,但有时又会显出惊人的空虚与寂寥。

在地铁站里如幽魂一样盲目却缓慢地狩猎的是奈亚拉托提普分身神所奴役的某种灵,目的是捍卫和供养这一分身神的后代,只可惜这一分身神大抵在世纪初就已被纪复森分食完毕。其信徒与后代在意志癫狂的情况下,将自己留在地铁中,由于威力大减,只能零星地造出恐怖事件。这些后代往往要在异族亲属的呵护下才可以成长,因此这一分身神的后代一出生便是没有结果的死胎。

庄晓所说的地脉圣母则属于原住神,顺势、顺时地孵化,感受地表上新新人类的存在,融入,与信仰结合,找到自处的方式,有时欺瞒奴役人类,有时与人类互惠互利……可惜最终还是在十九世纪初便被纪复森狩猎而亡。庄晓把纪复森比喻成鬣狗,因为纪复森最会趁虚而入、玩弄猎物,祂一边食用神本身的存在,一边还食用它们的恐惧、癫狂、错乱和绝望。鬣狗喜好群居,纪复森需要紧紧地依附着人类社会来寻欢作乐。非洲大草原上随处可见鬣狗,而纪复森亦是为了狩猎而无处不在。

罗爱曜进地铁站找到线索,这绝非纪复森的设计。罗爱曜是佛子,他对这类异常的探寻能力异常强大,换句话说,这些异常难逃佛眼。佛有降妖伏魔之能力,有时其实并不出于道义,而是清理佛眼所见的污秽,这是一种毫无判断的无情,因为污秽所以不容。但罗爱曜是佛子不是佛,他会问为什么。罗爱曜提到,他是误见那沙漏般的巨大移动物才赶过去,庄晓沉默半晌,奉上他的解释。

那不是什么沙漏,而是纪复森凭借祂的臆想而造出的“飞船”,用罗爱曜的话来形容便是“星槎”。说是飞船,但庄晓不觉得纪复森真的想要离开地球。纪复森放任了他那非人的天真,但又对离开地球之后的一切事物感到天然的不安,就好像这种全知全能的状态会破灭一样。纪复森会用这个倒金字塔形的飞船收容信徒和存放藏品。沙漏这个说法其实也没有错,因为金字塔有时正置,有时倒置,好像纪复森总是有意地调整祂的游乐场和祂的博物馆,但总体而言,那对活人来说是一个永眠的牢笼。纪复森会用人类干任何事。

之后罗爱曜结合蒋良霖提供的地图,很快判断出来,纪复森应该是利用水来调整祂的金字塔正反,规整祂的各色藏品、藏人。现在最麻烦的事在于纪复森已经盯上了龙女和施霜景,而龙女是罗爱曜所需要的,施霜景是罗爱曜所更需要的。在庄晓叙述的当下,罗爱曜甚至能感觉出来,纪复森或许也会想要狩猎他。

那些与罗爱曜失去联系的天人或佛国众生也会与纪复森有关吗?一想到这个问题,再与蒋良霖一合计,蒋良霖担心他曾经所关心的钟山神也早已遭难,那么,他们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庄晓有告知过罗爱曜,他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但罗爱曜很清楚,这条路不是双向通行。一想到纪复森会唐突地恶心人、报复人,罗爱曜认为问题的关键是要破坏纪复森报复的能力,也就是祂做出即时反应的能力。这一点也是庄晓想要的。定计划切忌贪心,罗爱曜很快就有了想法,也通过交换这个想法,从庄晓手里要来了他很感兴趣的怀表相框——可以暂停时间、收容非人存在并施以某种非凡行动能力的容器。

“我之前不愿意相信这沙漏装置以宽阔水面为媒介,是因为我曾经很熟悉这一媒介。”蒋良霖眺望着冬雾弥漫的紫坪铺水库,忧心忡忡道,“你知道的,我的来处更挂靠所谓传统的神话。我突然想起了和故人本应该谈但是没谈的话题。”

“你知道昆仑吗?”蒋良霖问罗爱曜。

“世有昆仑,世无昆仑。”罗爱曜语气玩味,“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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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