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施霜景仍清醒的时候会想,自己应该要负不少的责任。如果不论怎样自己都要死,过年之后的这一个月,施霜景就应该自私一把,好歹让喜欢的人留在自己身边。施霜景很偶尔还会想,是不是自己低估了死亡,所以死亡才蹲守他,一直不肯走。总而言之,一直以来的态度问题爆发了。想来想去也怪不到其他人头上,就连施霜景的父母都不需要怪的,什么基因问题啊,什么癌症的遗传啊,豁达一点,就当是早点去见爸妈了。

施霜景眼看自己的病情飞速恶化,前一天自己还能在搀扶下去卫生间,后一天他就只能卧床并需要安装辅助排便的工具。到了这个地步,施霜景对死亡的恐惧过了那条防御线,就只剩下倒数日子等结束的心理。不想清醒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再承担其他人的悲伤。转院也好,换人来看护也好,施霜景因肝性脑病发作而失去对现实的感知。他会看到一些幻觉……也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仿佛是他婴儿时期的记忆,母亲躺在病床上,父亲让一岁多的施霜景爬上病床,静静地趴在妈妈的身侧,妈妈手上插着针,还轻轻拍施霜景的后背,给他唱摇篮曲。

这辈子好像只有一头一尾是彩色的。施霜景撑着一把烂伞,走过这多年。

给罗爱曜发消息也没意思,埋怨他似的。事实上施霜景早就没再给罗爱曜发消息了,一是没有心力,二是视力急速下降,三是觉得就这样也挺好,大家好聚好散,记得彼此最好的样子就行了。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施霜景卡里的余额,施霜景忍不住感慨,自己真是烂命一条,有命赚没命花。不知道拿手机备忘录留遗嘱有没有法律效力,反正施霜景希望自己剩下来的财产都留给福利院和玉米。要是能全留给玉米就好了,施霜景真把玉米当儿子养的,他想到以前的新闻,说富豪把巨额财产都留给了猫,让猫住大房子,有管家来照顾。施霜景也希望玉米被这样照顾。

别的啊,施霜景没什么想说的了。这半年他很愉快,除了罗爱曜之外,他还认识了其他的生物,龙女蒋念琅他们……是啦,不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掉。三月二日,施霜景进ICU之前,强撑着发了条语音,胡言乱语的成分偏多,施霜景发给了郎放,就说自己生病啦,要死掉了,很高兴认识你们一家,要跟小鼓说一声,以后没办法一起玩啦,挺想你们的……叽里呱啦说一大堆,也不知道说清楚没有,说不定语音转文字出来一半都是方言。施霜景发完,手机交走,人也马上不清醒了。

彼时郎放一家都在美国安顿好了,中国的下午是美东时间的凌晨两点,郎放刚和蒋良霖做完,将手机屏幕翻过来,发现施霜景给自己发消息,还以为是施霜景分享什么趣事给他。郎放点语音转文字,半秒以后加载出来,郎放盯了一会儿,没读明白,这才点开来听语音。郎放听着听着就眉头皱成一团,蒋良霖则是压根没听懂,郎放给施霜景回拨电话,施霜景没接。

寻思片刻,郎放满屋子找香薰条,蒋良霖一头雾水地跟过来,郎放找到了,又找打火机,在室内不能起烟,郎放披着睡袍去庭院里,往草坪插香薰条,作香灰占卜,占出个实打实的死卦,香灰烧尽了像个人跪在地上,呈病厄大凶死兆。施霜景没在开玩笑。

郎放给蒋良霖简单地解释过后,便转身回屋去找蒋念琅。小姑娘半梦半醒,郎放向她说了情况,这下蒋念琅再也不困了。蒋良霖在一旁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上前说明自己的观点——罗爱曜怎么不救呢?要是罗爱曜都救不了,他们回去有用吗?然而不管这一家关起门来如何讨论,他们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定白天最快的直航回国,还需要转机回D市,预计最早到达时间是三月三日的深夜或是三月四日凌晨。蒋良霖没想到,救场竟然会在之后成为他家的家族传统,都是小鼓太乐于助人了,完全无解。

罗爱曜抵达医院。

探视时间已过了,童蕾带了折叠小马扎,她和刘茜就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通道大门之外。这么晚了,罗爱曜即便赶来,医生也不会给他开这个门。但即便是这个点,ICU外永远不缺等候的家属,生怕医生找家属的时候没人,更怕错过病人最后一面。罗爱曜以前都是远远地俯瞰这一切,信徒许愿,他可救可不救。若不是真的经历这一刻,罗爱曜不会意识到愿望其实是这么重的东西。

童蕾去请管床的医生,就说施霜景的爱人来了,请医生再好好讲讲施霜景现在的情况。医生见到罗爱曜第一面,立刻提醒他:“戴口罩。”罗爱曜冷不丁被提醒,才发现所有的家属其实都戴着口罩,他赶忙接过童蕾递过来的口罩,戴好,听医生讲施霜景的情况。医生解释了自身免疫性肝炎的急性起病病程,如今施霜景急性肝衰竭,肝性脑病导致昏迷,肾功能也很受影响,今晚是个关键期,如果病人其他器官还能撑住,说不定能排一下肝移植手术,但这很需要时间,手术指征也很可能一个天一个地,这都说不好的。

众人观察罗爱曜的表情,本就观察不出什么表情细节,口罩一戴,更是不清楚罗爱曜到底作何想法了。医生解释完毕,她很想放这位大帅哥进去看看病人,毕竟一天拖一天,今天一个样,明天就另一个样了,可规定就是规定。罗爱曜提出,他能不能去医生办公室细谈,医生说在这儿谈就行,她是值夜班的主治。罗爱曜表示自己不是对治疗方案有疑问,就是想问些细节,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问。随后罗爱曜就跟主治去了医生办公室。

几分钟后,主治医生从办公室出来,刷开重症监护室大门,进去检查病人的情况。门口的柳闻斌等人摸不透罗爱曜的做法和想法,医生出来了罗爱曜都还没出来,唉,到底怎么办啊,能不能救呢?要是不能救,柳闻斌要接施霜景的葬礼活吗?柳闻斌大手摩挲胸口,这大半个月来心情坐过山车,真要短命了。

主治医生检查完毕出来,摘手套、摘帽子,按电梯门,就这样下了楼。她双眼直直地前望,在夜中如炬火明亮。她就这样穿白大褂在深夜的院区行走着,找到刚才他们停车的地方。深夜了,停车场半满半空,主治医生行走在白线与空地之间,黑夜登时给抽走了满盈的颜色,呈现一种薄纸般的苍蓝,再一看主治医生已经停住脚步,面目不清的多头、多首佛子法身显形,他托抱着穿病号服的施霜景,他几乎从未化出过这般具体的、便于使用的人形,在不同的光下有不同相面,眨眼间身若百色,深红木漆的,金属的,宝石的,玉的,灰粉的,花岗的……但不变的是他托着施霜景。这时罗爱曜带着其他人从楼上下来,柳闻斌接手司机的驾驶位,罗爱曜从法身手中接过施霜景,坐进后座。车灯一闪,很快就开出了医院。

直到人去楼空,主治医生才给一个响指叫醒。她环顾四周,自己怎么会来停车场?什么时候的事?她梦游了?

主治医生俨然已经忘记了她与罗爱曜的谈话,施霜景在两家医院的记录皆已抹去,大家都不会记得有这样一个男孩曾来过医院。

罗爱曜只是着急,人并不傻。女医生进重症监护室,法身见人身已抵达,带施霜景入虚空境界,并跟随女医生离开重症监护室。法身若跟随在人类身后,便不那么容易“迷路”——罗爱曜状况不佳,只那么短短一截路而已,那种荒野一般的迷失感如影随形,这让罗爱曜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脱离重症监护和体外生命维持工具,施霜景的状况糟糕到一定地步,罗爱曜偷带他出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具现化的代价。他们必须回到励光厂坛场,罗爱曜寄希望于励光厂特殊的属性能帮到一点忙。

上一次两人一起坐在车后座,是缠绵、亲吻、相爱。这一次两人一起坐在车后座,是病痛、死亡、相离。罗爱曜不想再要任何对比了。看见施霜景生病的样子,便再也想不起他健康时的模样,刀劈斧凿般一道一道的创伤,将自负全抽走,以恐惧填进伤口,罗爱曜有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唯独认识的竟然是面目大变的施霜景。施霜景不论怎样都是施霜景。你在就好了。只要你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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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