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六)

柳闻斌和马家司机两只落汤鸡坐在前排大气不敢出,罗爱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

没人敢问罗爱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倘若佛子真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柳闻斌肯定会提醒;可现在佛子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加之那句“我放弃了涅槃”,柳闻斌知道佛子也不好过。

从踏出马家天的那一刻,罗爱曜就试图让自己的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可不论如何追寻,罗爱曜都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孤独的荒芜中。荒野毫无一人,没有方向与路标,长风细绕招魂幡。他仿佛回到了没有遇见施霜景的孤寂千年,神佛法身也作野鬼。施霜景是没有办法莹莹地发光了,他的阿赖耶识,他的灵魂,他的念,如今微茫黯淡,不知是缩藏了起来,还是即将熄灭。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没用,罗爱曜知道施霜景在哪家医院、哪个楼层、哪个病房、哪张病床,但就是没有用处。千万只佛眼乌突突地看施霜景受苦,看到的那一刻,不论贪念、邪念还是善念、佛念,千年来的功德与积业尽付之一炬,罗爱曜决定不随马家坛场的仪式涅槃,他被这段因缘勾住了、锁住了,即便涅槃而上也不会甘心,这怎么能甘心?可为什么出来了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换做之前,罗爱曜的法身自是能力无边,治好一个人类不在话下,从前施霜景给人捅得一命呜呼了,罗爱曜用他那密咒陀罗尼被一罩,下地狱的人都能召回来。可现在罗爱曜的法身根本没办法靠近施霜景,不知到底谁是谁的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病房里有柳闻斌的妻子守着,施霜景急性肝衰竭,下午就要转去ICU。罗爱曜走之前一一爱抚过的皮肤要被插各式各样的管子,得肝病的人看起来枯黄、浮肿,施霜景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他了。人类很坚强也很脆弱,可死亡真的好狼狈啊。

罗爱曜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法身无法接近施霜景,报身佛都在家,要人临时去搬来,但用处估计也不大。他只能寄希望于三身齐在的非凡效用,所以罗爱曜必须要立刻、马上赶回家。

司机在草原疯狂踩油门,上了高速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找服务区上厕所耽误了正事。柳闻斌定了晚上八点半的飞机回成都,要是没赶上还有晚上十点的,总之不会拖过今夜。柳闻斌在心里骂自己真该死啊,昨晚就不该贪睡,他要是昨天下午就死皮赖脸地求司机,他们会不会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能飞回去?

对于施霜景的沉默,医生解释道,这或许是肝性脑病的早期表现。医生还提醒说,肝衰竭晚期的病人可能因为肝性脑病而性情大变,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和包容。

耐心和包容……?谁对谁耐心,谁对谁包容?要健康的人对生病的人包容?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刘茜白天会去施霜景家给小猫换猫砂、放食物和水。施霜景把这只小猫养得胖乎乎的,小猫你知道你的主人生病了么?现在的施霜景连视频电话也打不了,刘茜想,如果施霜景最后一面谁也没见上,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三月三日下午,刘茜接到柳闻斌的电话,他说他接到罗爱曜了,现在正去往西宁的机场,哎,我让佛子跟你说!罗爱曜接过电话:“刘茜,你回家里,把壁龛的佛像带出来,到时候直接在医院见面。”

刘茜一把扯开固定下颌的捆带,含糊不清地骂罗爱曜:“佛子,你还晓得回家啊!小景一直在等你,你不晓得吗?你是不是治不好小景,那你赶快一点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刘茜骂完,一点也不后怕,撂下电话就去施霜景家装佛像。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椅子上,双手伸长去取那佛龛里的像,将佛子像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不是因为心虚或是害怕佛子的报复而哭,她真的是太遗憾了。

柳闻斌的妻子倒是非常信佛子,她听说柳闻斌在回来的路上,闭眼连说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下施霜景死不了了,这钱根子断不了了。当初柳闻斌要去Q省找人,其实是有一定危险程度的,童蕾非常豁达地放他走,再不济冥冥之中还有柳家二大爷保佑呢,她让柳闻斌不要怕,她觉得佛子倒是比人类还更重几分情义,柳闻斌切不可在关键时候缩了头。柳闻斌笑骂他这婆娘,光说话不出力的。柳闻斌不懂,家里婆娘最扛事情,医生来问童蕾还要不要治、要怎么治,童蕾说怎么不治,人还好好的,治,当然要治,要她去偷半个肝来做移植都得治。其实哪能让人偷肝呢,童蕾私下已经把自己一家的血型送去匹配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惜根本不行。

一进ICU,世界便清净了。家属只能在规定时间探望,探望的时间也有限。刘茜包来的佛像不知道放在哪里,她索性往ICU的角落一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出来,然后她远远地守着ICU病房的门,生怕护士进去拿走了佛像,幸好直到晚上都没人发现它。

柳闻斌特别好奇,佛子你这段时间都去做什么去了?怎么消失了整整一个月?马家这么凶险?

佛子对柳闻斌说了最简略的版本,因为最详细的版本只能说给施霜景听:“佛教由西边传进东边,自古就常走河西这条线。我师不空在河西设疆场,最早是抵达武威城,由哥舒翰迎候。不空撤出河西之时,受诸佛感召,在祁连草原腹地选址做秘密坛场,此后不空就没有再照管过。草原里的马家就修在这秘密坛场之上。励光厂也可以视作坛场的地址,在这类坛场之处,因果流转会有异常。□□歌起初请我们去马家大宅,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他抗拒‘老祖’,但又受‘老祖’的控制。我在马家待着,直到马家人齐聚,我才知道他们‘老祖’请我来是提前开了坛场,考校我的千年修行,若我通过,即可涅槃。”

“辩经、辩法对我来说并不麻烦,在我看来,唯一的关键只有我是否要舍弃一切因果。若我证得一切清净,因果自消,我当即就可大乘涅槃成佛。若大乘涅槃,马鸣菩萨示现,引导马家诸多天人之魂为我护法。马家的确有些说法,他们世世代代从这坛场出来,虽是人类身体,可魂灵早已经受了转化,有半成的法相,卡在不上不下的区间,若我涅槃,就会卷走马家所有人的因果,作开启涅槃坛场的助力。不过这样他们也就全死了。我放弃了,我如果当下就涅槃离去,施霜景会死,之前的努力尽付诸东流,我也无法证自己的法——我是修密教部的。我从垢染爱欲中来,涅槃也不去它们所在的地方。”

机场人来人往,柳闻斌捧着一杯肯德基豆浆,听得很不是滋味,“那不就错过涅槃的机会了?还有机会涅槃吗?”

“你还是没懂。密宗虽是大乘的分支,但我们的部、经、法是分隔开来的。我知晓从前密教部的佛、明王和菩萨最终都选了大乘的涅槃,也就是离垢升华、无欲无求。我可能是唯一一位执拗于密宗心性的候选人。他们担心我无法成佛,提前给我递了路,我拒绝,接下来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哦哦,那佛子你找我要回去的那尊小像……?”

一提到这个,佛子脸色马上臭了,他如此慌张,但在一些始作俑者眼里不过是儿戏,如此庄重对上如此不庄重,佛子越想越气血上脑,“我拒绝了大乘涅槃,马鸣菩萨走了,但马头明王*1不请自来——马家人搞不清楚到底是‘马鸣’还是‘马头明王’,马家坛场就是谁都能来,双马交替,耍我呢。”

往好了想,罗爱曜可能是获得了第三位护法。往坏了想——要多坏有多坏,不就是差点把罗爱曜拐去其他部去了?如果说这是一场招聘,那这些大乘涅槃的佛菩萨天天从密教部截人,罗爱曜真不信邪了。

说与外人听,外人全都会理解。罗爱曜唯独过不去心里的坎,一想到要向施霜景解释,这辈子第一次紧张了。但这种小小的紧张被大大的担忧盖过去。他们顺利赶上了晚上八点的飞机,十点左右落地,童蕾叫了员工在机场接人,俨然像一场生死拉力赛。

没事的,没事的。罗爱曜在心里这样安慰着,既安慰自己,也安慰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安慰的施霜景。他的法身人形,璎珞玉石严身,面目藏在遮布之下,手撑着病床床头,俯身一直一直看施霜景,琳琅的坠饰垂在病床上,落花一样。法身找不见施霜景的心识,留在他的肉身旁也是一种守护。

罗爱曜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施霜景会生病,为什么单一身无法救施霜景的病。施霜景是罗爱曜涅槃的一关吗?谁得了允许拿他的爱情当试炼?罗爱曜的逆反心全给激起来了,施霜景又不是工具,活生生一条命,罗爱曜走之前还和施霜景温存着,不问自取真是卑劣。

*1:马头明王:密宗莲华部的金刚明王。据传来源于婆罗门教的双马神童。

*2:“莲花处染而无染,贪性亦然无所著。此说若知外事无,设作诸罪亦无染。”——《佛说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三昧大教王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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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