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眼关闭,马勤光就还是那个一切正常的小女孩模样。重睁佛眼,马勤光的法相则幽幽地悬空,作畸胎形象,令人不自觉想要往后退步。
罗爱曜遭这些不堪法相刺激了一下,胸中隐隐作呕。即便他闭上佛眼,他也不想和任何马家人交流、沟通。这些“人”尽是些不上不下的存在,肯定不是纯粹的信徒,果然是与佛门有些联系,但这联系的方式太畸形,罗爱曜看不上。
这半成品的法身是谁的?马鸣菩萨的吗?如此不堪?
如果罗爱曜的法身变成这样,如果罗爱曜要制造出这样一些祖祖孙孙的畸胎法相,那罗爱曜宁愿一切在他这代就结束了。
从罗爱曜的法身、法相与报身佛像来看,他本人对自身形象简直重视到发指的地步。就连D市酒店天花板里埋的那张巨型羊皮唐卡上,佛子形象都美得惊心。陡然见到这样的半成品法身,罗爱曜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与佛国中人交流。
罗爱曜身为佛子,在投胎出人身之前,识就已存在。他于识中看见万千佛光,也得知了他应该知道的所有一切法,与众佛听经论法。也就是说,罗爱曜的法身先于人身出现,人身是出于必要的机缘才不得已转生的。罗爱曜没有父母,是天诞之胎,不是现在的唯物主义角度能够理解。他一现世,不空三藏就接走他,带在身边培养。
所以罗爱曜骄傲是正常的。他身为佛子,在燃灯佛的众佛名录上也算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与人世的因缘其实极浅,却要继承密教部众的法。罗爱曜需要用这一生调和这种天生的矛盾,这也导致了他没能顺利涅槃的现状。
罗爱曜走入庭中,法身触摸这些蚕丝般的光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击中他。在这半成品的法身之中,罗爱曜好像回到了没出生前的某种沐浴的状态。心中并不安定,可众多感官都调度起来,渐渐融合在这场中。罗爱曜无法形容这是一种吉兆还是不祥之兆。他的那尊小佛像摆在屋里,已是裹上厚厚一层脉丝。
吃诃梨勒的目的是为了交流,于是罗爱曜直白地问了,你是谁,你为何要我来?
垂直的天型构造里,天乐悉云集,有如飞天壁画里的伎乐天人纵情舞乐,然而这些天人现在全是扭曲、诡奇的拔筋模样,这些马家人的法相在马家天中欢喜摆动,四肢油油地飘荡,像细风卷过花蕊,吹得那几簇长蕊尤其招摇。
罗爱曜几次失神,在他的人形出生之前,他无数次感知到须弥宝山,而此刻空间无限地外延,好像上下搭建、延伸开来,这种种形色的无量天。
空中的巨型法身不回话,只是一味地要罗爱曜留下。
罗爱曜非常谨慎,收回手臂,不再触摸这些光脉,断绝了链接。然而在他关闭佛眼之前,一道如佛又如魔的声音传了回来。
“若尘心未了,你不能成佛。可若要成佛,涅槃无毁期。”
罗爱曜十分自然地接上这谈话:“你是来接应我成佛的吗?是马鸣还是其他菩萨?”
“若我说是,你便随我走吗?”
罗爱曜说:“我尘心未了,也不随人走。我已打算自设坛场,寻护法助我涅槃。”
“我只接引,不做护法。”
罗爱曜说:“那算了。”
话音刚落,那如天般高的半成品法身忽然溃散成如烟如雾的迷境。马家人开始舞蹈了。罗爱曜左眼开佛眼,右眼开人眼,只见马家方才的人声鼎沸全部哑然,马勤光从屋内出来,跳着怪异舞蹈,环绕马家大宅的连通走廊。男眷于庭中绕成曼荼罗,三人、四人或五人皆可。女眷于庭院一周,作旋舞、拨头、千手的天魔舞,却又行礼赞之舞,正是马鸣菩萨所编的佛临涅槃颂。
这样的天宫伎乐曾经烙印在罗爱曜的识海之中。如今重现,罗爱曜却一点思乡之情都没有。
罗爱曜甚至非常直觉地得出一个结论:这就是贪心的下场。
罗爱曜虽不知道马鸣菩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不是好事。然而这迷境已是困住了罗爱曜,此障已成了。
施霜景自从与罗爱曜的法身做过,罗爱曜就更习惯直接在施霜景的心中讲话了,连微信都懒得使用。只不过罗爱曜的法身声音会更加低沉和缥缈,与罗爱曜的人身在身边时不一样。像之前鬼子母神仪式那回,罗爱曜的人身其实很近,所以插进施霜景心底的声音就几乎与罗爱曜说话的声音无异。
骤然听见罗爱曜法身的声音,施霜景写题的笔停滞下来。
罗爱曜:都怪你非送我来这深山草原里。摊上怪东西了。
施霜景一头问号,不知从何问起。但接下来罗爱曜的法身好像只做传声的用途,非常不活跃,听上去就是又要忙了,但不知道是忙些什么。不能再微信视频,因为到了一个没有办法视频的地方。施霜景要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看着办。
施霜景谈不上后悔不后悔,如果他不劝佛子去帮柳司机,那柳司机的老婆孩子要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柳司机家破人亡?可哪知道佛子总是这样,一出门就不回来,被事拖住。施霜景想罗爱曜,又得把这想念深深藏起来,罗爱曜说得对,其实还是怪施霜景非要劝他去。施霜景要是早些时候就动之以情喊他回来就好了。
说好的当家教,罗爱曜又跑不见人影。施霜景想了想,还是把起居用品搬到了楼下,他之前住的那间屋子。自庄晓一家住过以后,那房子已经空置半个月了吧,应该是处理好了。罗爱曜说的没错,功能区需要作隔离,施霜景不能再一边写题一边玩猫了,简直是玩物丧志。
施霜景的家教李婉萦非常尽职尽责,说好大年初七以后上工,大年初八她就准时抱着资料和卷子来到施霜景家。
“三月十号到十二号二诊,现在是二月,我们还有时间。”李婉萦在自习室白板上更新了高考倒计时和二诊倒计时,“罗先生出差,数学教科书的复习我暂时替他代一下,但我们还是以巩固为主。罗先生之前带你过的教科书已经涵盖了差不多卷面一百分的知识点,你要是能把基础的分数拿到,分数就不会特别难看。”
施霜景猛猛点头,保证完成任务。
李婉萦每天早上九点到施霜景的自习室,下午五点离开,晚上是留给施霜景的作业时间。按照李婉萦设计的进度,如果罗先生二月份整个不出现,那么李婉萦打算在二月底结束她的生物和化学一轮复习,物理和数学进度也差得不多了,三月初就带施霜景做卷子,练习如何考试。题嘛,就是边做边学的,分数也是边刷边提,不能再把做卷子当洪水猛兽。
最近一到晚上,刘奶奶就喊施霜景去福利院吃晚饭,反正佛子现在还没回来,施霜景就不要在家自己开火做饭了,晚上在福利院吃,要是好吃,他还可以打包一份,做第二天的午饭。施霜景是高考生,多受照顾是应该的。
应该的……吗?
大年十二的下午,施霜景正崩溃地做物理知识点的例题,忽然收到刘茜的消息,问施霜景有没有看到何晓栋。施霜景颇有种上课偷摸玩手机的不安感,将手机拿在桌下回复了,说自己一天都在家里补课,怎么可能看到何晓栋。
然而刘茜说,何晓栋的第二次面试还是没过,面试一结束就找不着人了,刘茜还是去买菜的时候听厂里的熟人提起才知道。面试是昨天上午,也就是说何晓栋已经消失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施霜景暗道不好,只能冒昧地举手,向李婉萦简单地说明了一下,表示自己要去帮忙找人,怕福利院的老朋友出什么事。
李婉萦没多说什么,只让施霜景自己也注意安全,不要去水边之类的地方,万一有事及时找警察。今天的题她会把步骤都写在空白处,作业留在白板上,回来记得写作业。
施霜景下楼换外出的衣服,他蹲下来系鞋带的时候,玉米凑上来嗅嗅闻闻,伸手扒拉施霜景的外套。施霜景穿羽绒服,怕给玉米的爪子挠破了,他只好侧身抱起玉米,把玉米放在怀里搓小脑袋十几下,又亲了它的小脑袋,这就把他放在了鞋柜的空处。
突然,施霜景感觉自己右上腹闪过一阵激烈痛楚,非常短促,施霜景扶住鞋柜,堪堪稳住身形。施霜景那一瞬连呼吸都有些无法控制,不敢吸气,怕更痛,也不敢呼气,怕憋死。他僵硬在原地,右手抵着右上腹,试着浅浅呼吸几下,刚才那阵尖锐的痛楚转瞬即逝,只剩下隐痛。施霜景以为是他站起身太快,岔气了,便不当回事,忍着痛出门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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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细马春蚕篇(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