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细马春蚕篇(十二)

于Q省驾驶长途车,往地图的再西边去是荒漠黄沙,往东往北走则是见到大片大片的高寒草原牧区。卓逸纶问过□□歌,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去马家大宅。□□歌笑而不语,总是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连“往马家大宅的路经常堵车”这种理由都搬出来,说会有放牧的牛羊堵路。这个季节哪还会大费周章地放牧!这是春节!就连柳闻斌这种五谷不分的都市人都知道,冬季牛羊大多要补饲,放牧吃的冬草还不够掉膘的。

他们在西宁只是短暂地停留一晚,卓逸纶松口,表现出对马家大宅的强烈兴趣,包括对马家为何不能兴佛事的好奇,卓逸纶回酒店房间,翻找一阵,带来一枚手掌大的木盒,对□□歌说,这是一尊佛子小像,外甥留给我防身用的。我不能转赠给你,这不合礼数,但我们去你家造访,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这就是你想要的,对吧?

□□歌连连答应,说这样就够了。他毕竟也说不准嘛!自家祖宗不许后代修习佛事,请客人来家里拜访总管不了太多吧。

所以,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佛子有时真想往□□歌的脑子里灌生理盐水,洗洗他被酒精腌渍入味的脑子,顺便再将□□歌脑子里的脏东西冲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

大年初五,他们一行人终于不用大清早天不亮就动身。佛子离家好几日,周身气压很低,柳闻斌只是普普通通一出现,就被佛子挑拣一通,嫌柳闻斌中年人不收拾,新年看带衰的人心情不好,让柳闻斌赶最早的商场去多买几身换洗衣服。佛子甚至不愿意和柳闻斌同坐一辆车。

早上十点半,柳闻斌赶早买了衣服回来,佛子也吃过早餐了,在一众碳水里吃一碗甜醅子就算是吃过。马家司机在群组里说联系不上老板,佛子说,那你们就去他房间找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房间号。群组陷入沉默,等候很久,马家司机线下找到二人,将柳闻斌和佛子聚起来,这才说老板可能是老毛病发作,只能等。

佛子面上不耐,说如果马老板今天不出现,那他们就买晚上的机票回家,就当是Q省几日游了。柳闻斌恨不得鼓掌。司机离开,佛子告诉柳闻斌:“□□歌在房间里起乩,没体力了自然就会消停。我还是打算去一回马家宅。”

“啊?起乩?这不是有什么神明鬼神附身的意思吗?是□□歌的老祖又上身了?”柳闻斌惊言。

“我好像听见诵经敲钵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知道来处。不是□□歌所能发出的声音,而且他确实没有在诵经。这些声音像幽灵一样环绕,时隐时现,大概从□□歌起乩时就有了。”佛子用手指模拟了像烟雾一样缥缈的轨迹,代表这声音的不可捉摸,“而我的视界里有光点一样的东西在飘荡,现在我觉得它像是一条线。佛眼能见不同的智慧光,这很寻常,但我感觉这是一条细细长长的光脉——不是很吉祥,就不多解释给你听了。”

佛子没有说的是,密教会谈脉与轮*1,例如藏传密教为三脉四轮,瑜伽密教为三脉七轮,但如此轮脉对人类来说更多像是想象产物。这些构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似是而非的就是没有,如若拥有,则一定对其有着操作上的认知与熟练。佛子就没有脉与轮的构造,这些通道和枢纽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阻碍,因为有阻碍,所以需要建立为数不多的通道来供能量流转。佛子的能量高度和谐统一,不分虚体和实体,流通无碍,不需要设立脉轮来帮助修行。

佛子只是觉得他见到的依稀光脉具有某种解剖层面的深长意味,例如是修行者死后,体内的线脉像脱离寄主的绦虫一样浮游在空气中。

大约中午十二点,酒店要退房,司机正打算为老板续房时,□□歌打电话来,让司机接他。司机和两位客人赶到马老板房间,只见□□歌浑身虚脱地倒在床上,头倒悬于床沿,整个人的身体扭曲、僵硬,像是不能动了,浑身大汗淋漓。司机赶紧扶□□歌起来,□□歌嘴唇发白,让司机帮自己穿衣服,要回家,他离家太久了,必须要回家。

柳闻斌一不小心踩到什么,低头一看,发现是□□歌的手机。手机落在玄关,□□歌却在床上。刚才真的是□□歌给司机打电话吗?柳闻斌汗毛倒竖,说不出的难受。

临到要上车了,佛子才对柳闻斌松了口:“你要回D市,可以,但你要替我照顾施霜景。你别想回家躲懒,就像之前一样在暗处守着。大年初八医院复工之后,你带他去医院做个全套的身体检查,把结果告诉我。”

柳闻斌站在那儿就是一个兵,立刻拍胸脯了,保证完成任务。

他们选择在西宁落脚,是因为马家大宅修在祁连的草原与群山之间,在西宁休整一夜,第二天以良好的精气神前往马家大宅,这对客人有益。□□歌在车上依旧神志不清,只偶尔清醒一阵,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再开快一点。他们这一路开车,从草原湿地到背靠祁连山脉的草原山谷,佛子脑内时不时仍然响起诵经、敲钵、摇铃的动静。

罗爱曜想起他为□□歌提供的另一个备选地——色达县。□□歌避而不谈,或许与他有关的那存在确实不是藏传密教,不是金刚本尊或是莲师,或许连祖古*2都不会是。

和他们牵扯上会很麻烦。在罗爱曜的理解里,藏传密教是众密教教派中最为活跃且能量交杂的一派。密,其义包含了封闭。在任何场合中,试图与封闭的群体打交道都是很麻烦的事。汉传密教已几乎消亡了,罗爱曜并不想去触霉头,也对另一密教教派的实质没有打听的兴趣。他们的佛陀是否还“在”,罗爱曜不好去探听,光是指出事实就会破坏这种封闭教派的稳定,在或不在,都说不清算好事还是坏事。

司机从国道开进县道,再从县道开进土路,眼看着就进了山,与去往县城的路分岔开来。司机说,他们故意没有铺水泥路,因为铺了水泥路就会有车不小心开进来。为了保证马家大宅与世隔绝,这条草路完全是凭经验开的,现在能看见车辙是因为马老板一家今年搬了进来,家里人要开车出去采买东西,走多了便压出了路。

今年冬天大部分地区气温偏高,祁连地区在十二月以后竟然就没再下过雪,草地呈驳杂的枯黄色,偶尔会见些早发的春草夹在去年的冬草中,新新旧旧交替着,倒确实可以放牧。越野车开进山里,大约半小时后,马家大宅终于展现在罗爱曜眼前。

青黑色砖石圈出的中原建筑群,占地以亩计,两辆车直接驶到马家大院的大门楼,说是门楼,其实更像城楼,大门顶上有防守和瞭望的二层小楼,大门则是半圆的大拱,院墙排开,几乎等于古城城墙了,圈出方正的马宅范围,从上往下看,灰瓦延绵不绝,一个个院子像从屋瓦之海里钻出的深井,黑黝黝,乍一看比海更深,原来是山挡了光。*3

马家的妻子、孩子都站在门口,等车上的丈夫下来。妻子的双手搭在女儿肩上,而女儿的手又搭在弟弟肩上。圆门好像大张的嘴,灯笼像悬吊的小舌,人则是牙。

罗爱曜撂上车门,只那么一下恍惚,仿佛听见王邸侯馆,歌舞升平,居生处乐,然不知死之将至*4。

不知吗?兴许也是知的。

大年初六,怎么就到了大年初六。一到过年,时间就快得令人头皮发麻。

柳闻斌真是不愿意见他那造孽的老婆小孩,只温存一晚上,第二天见到他们就冒火,干脆全打发回娘家,他自己要孤身赴佛子的约,帮佛子看住施霜景。柳闻斌甚至正月里去理了个头,反正他没有舅舅可死。他选了几样年货,就当是给施霜景拜年了,一路开车去励光厂,直奔福利院。

到了院门,柳闻斌给施霜景打电话,施霜景语气惊讶,说他马上就来。

大门从内拉开,柳闻斌还在车里,他摇下车窗,准备把车开进福利院再停,施霜景扶着门,指挥柳闻斌开车,眼神时不时看向车后排,可惜柳闻斌的车窗都贴了反光黑膜,看不见车内情况。

柳闻斌下车,施霜景凑上来,见柳闻斌没拉开后车门,施霜景就主动拉了,却扑了个空。

施霜景还以为罗爱曜回来了。

“老天爷,施霜景,你的脸怎么搞的?咋红成这样?”

施霜景还没来得及说话,刘茜就奔出来,对着柳闻斌说:“你快带这个家伙去医院!犟死了,这肯定是过敏,搞不好要死人的!”

柳闻斌一看刘茜脸上的伤,认命地打开车门,“您也来,送一个是送,送两个也是送,您正好押着施霜景一起去医院了。”

施霜景不说话,只默默地抠脸上的荨麻疹。他心想,万一医生要他脱衣服怎么办,身上还那么多的旧咬痕,真不知道从何解释起才好。

*1:脉轮,大抵就是文中所解释的这样,考虑到佛子不太谈这个,留待以后剧情提及再仔细介绍。

*2:祖古,相当于藏传密宗的佛陀的应身(化身),搜一搜应该能见到更常见的喊法,但不想本文更封建迷信了,使用这个正式名称比较好。

*3:此马家大院参考了平遥马家大院和河北正定县马家大院,偶尔可能还会再提一下浙江临海的马氏庄园和河南安阳马氏庄园。

*4:修改自元代陆文圭《〈词源〉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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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