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细马春蚕篇(二)

听柳闻斌讲一二三四,事情的起因经过,罗爱曜边听边走神,反而在想:为什么总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找上他?佛子难道是现世来打杂的吗?千年前罗爱曜作数场法会,于天于地作密教咒法一切实践验证,作不空三藏一切密教经典陀罗尼译校的唯一译师——从六根清净退到如今,六尘皆都惹了。罗爱曜过去就最厌恶被视作法力强大的工具,现在他成了法力强大的……这算什么?代打吗?

“……佛子!我这样没有办法过年啊!”柳闻斌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那头快哭出声来。

“你妻子孩子怎么会好端端跟着不认识的富商出门游玩?你该问你自己。”罗爱曜说,“我的确拍出一尊白马双佛像,也的确有一位内地富商参与竞价,他要找也应该是找拍卖行打听佛像的来处,或者直接去找拍得的人。平白无故找上你,是不是你或是你家人泄露了什么?”

柳闻斌在那头很为难,纠结好一阵,哀哀地说了实话:“我儿子不懂事,拍了家里的小像传到网上,给同学炫耀……不知道怎么的就让这商人看见了。这商人应当研究您有一段时间了,拍卖会差一点点就拍到佛像,他很不甘心,就来套我老婆,想买家里的那一尊像。他开出了拍卖的价格啊,我老婆一听人都晕了,怎么劝都劝不住。”

罗爱曜反倒是立马听出了言外之意,他淡淡道:“你要卖我的像倒也无所谓,毕竟你一家不是我信徒,我与你们关系不深。卖个几千万美金套现,我觉得挺划算的,现在赚钱不容易。”

“佛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向天发誓,绝对绝对……”

罗爱曜打断柳闻斌,比人精到底谁更人精,“你老婆儿子本来就不安全,你再发个天打雷劈的假誓,佛像还没卖得出价就全家死光了,你慎重。”先放狠话,再给台阶,“我不希望这什么马先生通过你的渠道与我交涉,我没挑中他,就是他不配。如果卖佛像能解决,你尽管卖吧。”

话说完,柳闻斌的所有回复似乎都失去力气,柳闻斌应当是不想断掉佛子这层关系,不是信徒也没关系,真当信徒还觉得罗爱曜这佛子太阴呢,给佛子当司机反倒还平等半分。佛子说他要去过年,只是钱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他。

施霜景从厨房回来,看见罗爱曜在回电话,就先不打扰他,进活动室为孩子们重新打开电视,调到少儿台。再一出来,罗爱曜已经收回手机,电话打完了。

“怎么了?有事?”施霜景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罗爱曜正在摆臭脸。

“无事。你们午餐要做什么?”

“随便做些,中午就先垫垫肚子,晚上吃大餐。奶奶昨天就备了很多菜,大爷今天还搞到了两大条新鲜活鱼,年年有余。”施霜景系着围裙,知道罗爱曜不是来帮忙的,说,“要是觉得孩子们太吵,你要不要去楼上的房间?上面应该有空床。或者你回车里也行……”

罗爱曜忽然笑道:“怎么你现在开始安排我了?怕我无聊?”

施霜景煞有介事点点头,他还真怕罗爱曜无聊。罗爱曜动不动就整出些大动静,施霜景巴不得罗爱曜能找个乐子吸引一下注意力。

既然罗爱曜这么说,就是让施霜景别操心他。施霜景去厨房帮厨。七个孩子,加上何晓栋、高大爷和他们家两人,十一个人的饭,大家都愿意吃大锅饭,中午就炒五六个菜,再做个汤,便可以开饭。高大爷很会切菜帮厨,施霜景腌肉、处理香肠,两人配合,半小时就让大家都吃上午饭了。

罗爱曜拿着锃光瓦亮的铁盘,心里很不适应,这明晃晃是一种降级。他不是故意总做比较,他从前在鸿胪寺,吃食只挑剔,并不忌口,也并不长时间持斋。鸿胪寺同时是外交机构,罗爱曜什么都尝一些。但总体而言,罗爱曜一千年不吃饭也根本饿不死。他不是人。在施霜景家,吃施霜景做的饭,还可以自我宽慰说是喜欢吃人家的因缘和心意。他对外食基本没有兴趣,但吃饭作为一种社交手段,大家都吃,你不吃不好。这不是嫌弃东西不好,纯粹就是懒得配合,不想演。

这些铁盘还是刘茜当院长之后换的,之前他们都用铁碗呢,根本没办法分开菜色。施霜景有随口一提过这件事。

施霜景知道罗爱曜吃饭像吃猫食,都只是尝一口,罗爱曜经过施霜景面前时,施霜景作为打饭大哥,悄声说:“都是我炒的,你随便吃吃,不想吃就留在那儿,我打完饭就过来找你。”

可这时候罗爱曜又会觉得,唔,好像没有那么不想吃。你干嘛还要特意提醒?难道我不知道这道理吗?

食堂不大,孩子们团坐在一起,用勺吃午饭。施霜景煮了西红柿蛋汤,给每个小孩都舀了一碗,放在他们的铁盘旁边。

高大爷坐到一边去刷抖音吃饭,何晓栋孤零零坐着,施霜景端着铁盘,他知道他要坐到罗爱曜身边,但他看何晓栋独坐,稍微有点心里过意不去,就过去问了一下:“晓栋,过来一起坐?”

“不了吧?你带来的这个罗老师挺严肃的,有点怵他。”何晓栋屈起一腿踩在椅子上,意思是他就自己吃了,不需要施霜景关心。

回到桌前,罗爱曜说:“你人很好,但好人无用,很自讨没趣。”这是点评刚才施霜景自作多情的邀请。

“哦。”

施霜景不肯定也不反驳,知道了。

“这香肠太咸。”罗爱曜用筷子将吃不惯的都扒到一边,确实只吃素。

“我们这里做的香肠都是咸辣味,不像广东的香肠,有点甜甜的。”施霜景从罗爱曜盘里夹菜过来,自己吃了,“吃过饭我要带小朋友们去睡午觉,然后下来准备晚餐食材,估计得忙一个下午了。晚上我们吃完饭,我陪他们看会儿春晚,送他们睡觉,我们十点回家?”

罗爱曜问:“刘茜不是希望你晚上能陪他们吗?”

施霜景将声音再压低半分:“可是我想和你跨年。能不能请鬼子母神代看一下?”

不得不说,施霜景越来越会哄罗爱曜了。每次觉得施霜景瞎忙活、大无畏的时候,施霜景又会突然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冒出自己的小念头。罗爱曜还能说什么?罗爱曜颔首,答应呗。

和施霜景生活就是这样,每件事都非常具体,具体到有些烦琐,皆是俗不可耐,可偏偏罗爱曜又徒生耐心。一天是一天,和施霜景过日子,对时间的感知非常稳定,每分每秒的流逝都很清晰,这就很像一把锉刀,将罗爱曜对时间的圆钝理解又重新打磨锋利,成为某种刺激。罗爱曜知道这是倒计时的威力。

下午小孩睡觉,睡醒了要送进澡堂洗澡。福利院不大,但不论食堂还是澡堂,都还修得比较有规模,毕竟是按三十到五十个小孩来设计的。可惜他们这里没有成年女性,七个小孩分别是三女四男,小女孩们独自进澡堂让人有些不放心,这时鬼子母神便现身了。

“刘老师,你怎么回来了?”何晓栋忽然一个弹跳,看见刘茜出现在院里,连高大爷也吓一跳。

“我回来拿个东西。”鬼子母神化成刘茜模样,所有一切都学得十足像,“怎么还不洗澡?过年不得洗澡才能穿新衣服?趁我还在,我带女孩们先去洗。何晓栋,等会你带男孩去洗澡,可以吗?”

“行——那你一会儿还要走?”何晓栋问。

“嗯,晚上还是交给你们。”

鬼子母神借用刘茜的形象,却不是实实在在能与人触摸、互动的实体,她可以代为看管孩子们洗澡,其实孩子也挺大了,说话指导她们洗澡、穿衣即可。她本来就总是以无色无相的方式守护这里,不用施霜景提她也会这么做。

何晓栋总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怪,从他回励光厂就感觉到了……那种似有若无、虚无缥缈的……是什么呢?他总听刘茜提到施霜景,可何晓栋直到过年才真见到施霜景。刘茜总提他,就好像他们关系还很密切似的。刘茜和其他孩子会这样吗?像何晓栋从来都喊她“刘老师”。

何晓栋还听说前段时间厂里死了很多老人,说出去多么吓人,可厂里人表现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白院长失踪了——这个“失踪”实在太耐人寻味,大家依旧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刘茜提到施霜景,就不免还要提到另一个人。有时刘茜会看向何晓栋,临时改口,把那人称作“罗老师”,向高大爷也这样介绍。

这回一见施霜景与这位罗老师,何晓栋能看出不对劲,有某种很暧昧的感觉在风中飘。施霜景是同性恋?何晓栋又反思他以前和施霜景的互动……直到施霜景说出那句“我俩鞋码一样,在院里的时候就是一样”,何晓栋汗毛都要炸了,一方面是他的直男本性发作,对施霜景有点感情上的怀疑,另一方面是他在想到这层时,好像有某种外来的恶意刺了他一下,叫他不许再往下想。

励光福利院并不阴森,相反,福利院的院子开阔,楼房低矮,采光非常好,年三十这日天气又不错,虽然多云,但至少气温不低,也没有雨雪。可何晓栋愈发觉得福利院阴森,这一战栗感在看到刘茜“折返”回来时达到顶峰。

施霜景啊……这人到底该怎么评价呢?何晓栋想,他们福利院的人际关系本来就比较吊诡。何晓栋没有待过其他福利院,但实际上福利院大抵都是如此。大孩子都敏感、早熟,且各有各的早熟。何晓栋觉得施霜景开窍的方面很微妙,施霜景打人非常狠,但很会装。何晓栋一度觉得施霜景没法读完高中,迟早要跟社会上的人混,毕竟施霜景初中时打架就非常不要命了。这回见施霜景欢天喜地给孩子们派礼物,系围裙做饭做菜,何晓栋觉得非常割裂。

施霜景跟何晓栋根本不熟。他们是睡一间房没错,但男孩们都睡一间房啊。何晓栋比施霜景小一岁,读书时却比施霜景年级高。施霜景和福利院其他孩子在外面打架,和其他学校的初中甚至高中男生对打,不会带何晓栋。何晓栋怕施霜景,怕着怕着就不喜欢了。归根到底,天天住在一起不会让人变熟。福利院是个小集体,但大家各有交往的偏好。施霜景好像跟所有人都不熟。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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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神新妻
连载中砂金流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