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没有办法向罗爱曜生气。在小事上和他争辩几句,遇大事却总是哑口无言。罗爱曜可以嘲讽施霜景送的不得体礼物,但他转手送一样熨帖的,礼物像山一样压下来。施霜景也总是会被这样哄好。哄得太好了。施霜景连谢谢都说不出口。要怎么办?说谢会不会太生分?罗爱曜只是扭着施霜景的肩膀,要他转身、出门。别说了。我知道。
施霜景下楼时魂不守舍,到楼外,他往上望,半点实感都没有。
再望向罗爱曜,那张精致的脸,想不出他会做这种种,其实完全算是爱的举动。施霜景有些痴了,问他:“那你的户口落在哪里?”
“随意。”
“我们可以一人一间。我知道户口不是亲属就不能落在一起。”
罗爱曜的手指在兜里转车钥匙环,心下非常轻松,“或者,我收养你?”
“你已经在养我了。”施霜景认真道,“收养——成年人也可以被收养吗?”
“我在开玩笑。”
“没关系。要是我们能在一个户口本里就好了。这才是家啊。”施霜景说。
“要是宠物也能上户口本就更像一个家了。”罗爱曜拉开车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施霜景眼睛里压着泪意,闪身坐进车里之前,施霜景揽住罗爱曜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边,这才坐进车里。
在这从家里开往福利院的短短一截路,施霜景很想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哭。是被善待了吗?是罗爱曜太清楚施霜景的需求并满足了吗?是发现这已经算是爱甚至超过爱了吗?是——想到这份爱太密集且有限定期吗?是发现这很像预备后事、安排他离去后的照顾手段吗?是因为——因为罗爱曜注定要走、许诺要走,所以施霜景有了身为人类的安全感,然后罗爱曜仍待他好,于是施霜景就在人类的安全感与爱人的失落感里迷失了吗?是因为这一刻罗爱曜的大度,让施霜景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卑鄙的人吗?施霜景只知道那天晚上罗爱曜失态没有影响到罗爱曜对施霜景的态度。你的认真与考量都好不真实,但我知道你确实是这样的人。要是能学到半分就好了。我那天一定让你很失望。
罗爱曜不言,品尝着施霜景心中分泌出的那些新的爱。罗爱曜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施霜景也需要往上走,要从衣食住行这样的基本需求中挣脱出来。罗爱曜不想让自己的爱如此没用。罗爱曜没有爱,但他会想,倘若他有爱,这爱要让施霜景变轻,太重的人会下地狱。其实那晚,罗爱曜就已经想明白,施霜景想罗爱曜往上走,罗爱曜又何尝不想让施霜景也往上走。只不过施霜景的太具体,罗爱曜的太抽象。要是能中和一下就好了。爱要是混合剂就好了。
罗爱曜或许只想问,如果不是遇见施霜景,换一个人,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从前没有的念头,为何现在有了?
早上他们抵达福利院,高大爷拉开院门,让罗爱曜将车停进来。
戴眼镜的少年打着哈欠下楼,双手揣在棉衣兜里,光脚趿着一对拖鞋,才睡醒的样子,他不作声地看这辆亮漆长车停进空旷的院内,孩子们在活动室看电视,没有人知道院子里来了人。
车停稳后,施霜景下车,一眼就看见站在楼梯前的何晓栋。施霜景抬手,算打了招呼,何晓栋也抬抬手,下意识裹紧棉衣,心理感受非常复杂。
高大爷又合上了铁门,顺手挽上铁链。今天院子里不会再来人了,要关门过年。
“这些东西现在就要搬吗?”罗爱曜站在车门前,问施霜景要不要现在就开后备箱。施霜景犹豫了一下,那就现在搬吧。高大爷和施霜景把后备箱的快递袋子全部卸下来,罗爱曜自然是不帮忙的,礼物又不是他送,他送的礼物可比这大多了。
之前拍卖所得的五千多万美金用来资助孤儿福利发展,罗爱曜要盯全程,估计春天就可以组建起这个公益组织的核心团队。罗爱曜不相信人,也不相信系统,总之就是在他涅槃前,盯好这些钱分配到该去的地方,设置好合理的领取条件和流程。
“晓栋,你也过来帮帮忙噻!”高大爷朝何晓栋喊道。
“晓得了!又不晓得有没有我的份。”何晓栋流里流气走过来,两手捏住数个灰皮快递袋的袋角,拎起来,问,“现在就送去活动室吗?”
施霜景也抱起一摞快递,“有你的份啊,见者有份。就现在吧?让他们现在就拆开来。过年嘛,用新东西过年。”
“你前段时间已经送了好多棉衣过来,这回又送……是罗老师出钱嘛?”高大爷问。
罗爱曜的声音飘过来:“不关我的事。”
施霜景不吭声,手里大大小小的东西,有轻有重,他要保证每个小孩收到不止一件礼物。他们一行人去往活动室,何晓栋用肩膀撞开门,把小孩们吓了一跳,但小孩看见施霜景,又马上安心下来。这些是什么呀?小朋友们很快就围了过来。
高大爷去找了把剪刀递给施霜景,施霜景挥手,将围紧的小孩们疏散一些,免得用剪刀时不小心伤到他们。
现今福利院一共有七个小孩,刘茜说年后可能会有新孩子送进来,是从市福利院分过来的,他们那边的管理稍微要调整一下,以后如果励光福利院的补贴和支持能一直维持,励光福利院应该要维持大约三十个小孩的容量,也得再招员工,最好是有特殊教育的背景。
之后要来的,之后再送吧,施霜景只想照顾好现在的孩子们。施霜景将一个个灰色或黑色快递袋扒下来,露出内容物。这一袋是围巾,那一袋是帽子和手套,新书包,新鞋,玩偶,很多可以抱着睡觉的玩偶,很多套小孩的秋衣秋裤,年末清仓买到的夏天的裙子、短袖、短裤,一包又一包漂亮的皮筋和头花,两双可调整大小的轮滑鞋以及相应护具,羽毛球拍,很多个新水壶,玩具车套装,芭比套装……孩子们看到全疯狂了。
“有些是送给大家一起玩的,有些是我想着你们每个人选的……大家排好队,毛豆,你喜欢企鹅是不是?这个企鹅水壶和企鹅帽子是你的。”施霜景盘腿坐下,就着一地散乱的包装袋开始分礼物。
先发每个小孩的专门的礼物,叫到名字,一个个领过去。小孩们手里都抱满了,施霜景让他们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再来领第二轮,这回是大家见者有份的礼物。像围巾、裙子或是T恤,施霜景会一个款式买几种颜色,要孩子选,挑剩下的就留在福利院的仓库,给以后的小朋友穿。每个小孩都领到一个床上玩偶,施霜景可以预见,他们以后说不定会觉得其他人的玩偶更好,那就任他们去交换或是争抢吧,群居的孩子难免发生这种事,但施霜景默默记住了有重复喜好的玩偶,事后补买也是可以的。
罗爱曜不喜欢小孩,他离得远远的,调电视机,现在这些电视节目真不好看,所以他在家里用的是投影仪,想看什么看什么。何晓栋对这种热闹场景也不是很来电,他觉得施霜景像是来炫耀的,但何晓栋又想,如果他有钱,他也炫耀。像他们这样的孤儿,院里其他孩子就是亲戚,给亲戚送礼,炫耀一下怎么了?想着想着,施霜景忽然递了一个盒子给何晓栋,几乎是撞在何晓栋手臂上,“送你的。”施霜景示意何晓栋快接。
一双耐克乔丹,看盒子就知道。“哇靠,施霜景,你真的行啊,送AJ?不骗我?”何晓栋绝对不放手了,男孩嘛,都喜欢球鞋,一打开盒子,发现是红黑AJ1芝加哥,何晓栋看施霜景的眼神又变了,有点崇拜又有点疑惑。
“你怎么知道我的码?”何晓栋问。
“我俩鞋码一样,在院里的时候就是一样。”施霜景头也不回道。
好不容易派完礼物,高大爷穿着自己的新棉袄,要施霜景给他拍抖音,他发给别人看,这还是高大爷第一次收到回福利院的孩子的礼物。施霜景不仅给高大爷买了,还让高大爷挑几件东西带回去给他孙子孙女用,反正都是礼物。
活动室里早乱糟糟成一团了,满地都是拆开的包装袋,施霜景弯腰收拾,高大爷说他先去厨房准备,这会儿该做午餐了。施霜景说他很快就去帮忙。
小萝卜头们在罗爱曜眼前跑来跑去,伴以大叫大闹。罗爱曜很快就感觉自己太阳穴跳疼,这时,一个鲜少主动找上罗爱曜的人竟然打来了电话。是那个灵车司机柳闻斌。
正经的佛子信徒不会知道佛子有人身,但这灵车司机其实算不得佛子的信徒。柳闻斌的二祖父曾是五台山金阁寺僧人,于□□期间私藏了许多珍贵菩萨与佛造像,免受摧毁。不空三藏于五台山修建金阁寺,是汉传密教核心大寺。后来□□平反,柳闻斌二祖父交还这些塑像,唯独留下一尊小的,其实那便是不空仍在世时为佛子试造的小像之一,全国拢共也只有几件,加之罗爱曜又喜欢回收自己的佛像,认为那是散落的耳目,罗爱曜不喜打扰,所以最后只剩这么一尊沧海遗珠,正好叫柳家碰上了。
柳闻斌对佛子当然是非常信、非常客气,可他就是一平凡人,既不符合罗爱曜收信徒的标准,也没有可以交换起价的心愿,干脆就做佛子的跑腿司机,只求不得罪。罗爱曜平时当柳闻斌帮他忙,嘴上不客气,但该给的报酬一次没有少给。
“佛子,我真被这做生意的大哥缠得受不了了……真不好意思过年打扰您。您是不是前段时间卖了一尊白马双佛像?这拍卖就是价高者得,大哥不信,一定要我找您……”
“讲重点。”
“……大哥把我老婆儿子都接去奢华新年游了,糖衣炮弹啊!佛子,您认识这位马先生吗?他对我太客气了,我不需要啊!我没说我认识您,他知道我给佛子办事。他把我老婆儿子骗走了,我估计不会有安全问题,但等他们回来,我要怎么交代啊?”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罗爱曜顺手关掉电视机,衬得孩子玩闹声音更响。
罗爱曜走到走廊,说:“怎么会有人纠缠?这人会找上你,就是知道我有人身。我的信徒以及预备信徒都不会有这种觉知。你确实应该担心一下你老婆儿子的安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