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寒巷守灯人(上)

第八章寒巷守灯人(上)

占星馆的日子,像浸在温水里,缓慢地流淌着一种近乎停滞的平静。

金玉商场地下婴灵冢带来的冲击,像潮水般渐渐退去,留下些微湿冷的沙砾藏在记忆缝隙里,但不至于让人夜不能寐了。

占星馆的日子重新被擦拭器物的细微声响、旧书页的淡香和牧玄偶尔支使我去买小食的命令填满。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平淡了。

直到这座城市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彻底拥抱。

冬天真的来了。凌晨五点,闹钟像冰冷的铁片刮过耳膜。窗外是凝固的、深不见底的墨蓝色,离天亮还早得很。寒气透过老旧窗框的缝隙钻进屋里,我裹紧了不算厚的被子,挣扎着爬了起来。

在占星馆包吃住,工钱也能攒下一些,但我还是没退掉城中村那间便宜得离谱的出租屋。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想给自己留个退路,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那间屋子虽然邪门,但毕竟……是我名义上的第一个“家”。

而且,每天穿过那些迷宫般狭窄、拥挤、充满烟火气的巷子去上班,让我感觉自己还踩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而不是漂浮在牧玄那个充满星图和符咒的、过于“非常识”的世界里。

洗漱完毕,套上最厚的衣服,推门而出。冰冷的空气瞬间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呛得人肺管子都发疼。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浓重的寒气里努力撑开一小团模糊的光晕,光线边缘都被冻得发僵。我的脚步声是唯一的响动,在两侧紧挨着的、沉默的握手楼墙壁间碰撞出空洞的回音。

去公交站,必须经过一条更窄、更深的巷子。它夹在两栋违建楼的缝隙里,终年不见阳光,地面永远湿漉漉的,泛着一股苔藓和陈年污垢混合的腥气。即便是盛夏,这里也透着阴凉。

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寒冷彻骨的凌晨,我第一次看见了他。

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在我即将拐进那条暗巷的刹那,突兀地撞进了我的眼角余光里——一个人影,靠着斑驳脱落的砖墙,静静地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板凳上。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是本能地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睡意被突如其来的警报驱散得一干二净。冷汗甚至没来得及渗出,就被冻僵在皮肤下。

我猛地顿住脚步,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视线死死锁住那个方向。

借着头顶那一线狭窄天空透下的、微弱的墨蓝色天光,我看清了些。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甚至露出线头的旧棉袄,头上也戴着一顶同色的、样式古旧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非常安静,双手似乎揣在袖子里,佝偻着背,面朝着我来的方向。

他就那样坐着,像是在等待什么。在这凌晨五点、寒风呼啸的死寂巷口。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没有活人应有的呼吸白气。只有一种冰冷的、凝固般的死寂围绕着他。

是……人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什么样的老人会在这个时间、这种天气,坐在这种地方?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之前的经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那些惨白的眼珠、无声的哭泣、扭曲的笑脸、湿漉漉的怨灵……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碰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声响动,在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低垂着头的老人,似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朝着我的方向。

帽檐下的阴影依旧浓重,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他似乎……在笑?

那不是怨毒的笑,也不是嬉笑。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模糊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弧度,出现在那应该长着嘴巴的位置。

但这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地,只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诡异和冰寒。那笑容里,似乎还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期盼,一种让人心头发酸的专注。

跑!

我的大脑对我尖叫。

我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过身,也顾不上会不会惊动什么,用尽全力朝着大路的方向狂奔而去。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颊,我却觉得背后那无声的注视更加冰冷。

我一直跑到能看到通宵便利店灯光的地方,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肺叶火烧火燎。

那天早上,我破天荒地迟到了。当我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推开占星馆的门时,牧玄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灰白色的天空。

他闻声回过头,目光在我汗湿的额发和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巷口买煎饼果子排队了?”他语气平淡地问,吹了吹杯中的热气。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我想把那诡异的老人说出来,但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什么?说我可能又见鬼了?因为一个坐在巷口笑的老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听起来荒谬又脆弱,像是一个受创过度的人产生的幻觉。

而且,我害怕。害怕一旦说出口,就等于再次承认了这个世界的不正常,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我害怕从他口中得到证实,那意味着我连凌晨唯一一条通往“正常”世界的路,也被切断了。

“……没,睡过头了。”我最终低下头,哑声回答,走到柜台后,拿起抹布,开始机械地擦拭那光可鉴人的台面。

牧玄没有再问。他只是又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我的脊背,然后慢悠悠地踱回他的桌子后面,翻开了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星野异闻录》。

接下来的一天,我过得浑浑噩噩。擦拭器物时打碎了一个普通的玻璃杯,给牧玄泡茶时差点用冷水。那个深蓝色、安静微笑的模糊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动。

第二天凌晨,几乎是怀着赴死般的心情,我再次在那个时间点走出出租屋。

寒冷依旧,死寂依旧。

而他也依旧在。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同样安静地坐在那张小板凳上,面对着我的方向。在我出现的那一刻,同样缓慢地抬起头,露出那个模糊又温和的笑容。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不是幻觉。

我再一次选择了逃跑。绕了远路,多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走到公交站。

第三天,第四天……他每天都在。像一个精准报时的幽灵,沉默地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我试过早一点出门,或者晚一点,但只要是在天色未明的那段时间经过巷口,他必定在那里。

恐惧依旧,每一次看到他都让我头皮发麻。但接连几天,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微笑,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没有追赶,没有消失又出现吓唬我,甚至当我硬着头皮、贴着另一边墙根飞快跑过时,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那种强烈的、诡异的被注视感依旧,但其中似乎……真的没有恶意。反而,在那一次次仓惶的瞥视中,我竟真的从那份专注和期盼里,品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这个发现让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我怎么会觉得一个凌晨五点坐在巷口的诡异老头“温暖”?

但那种感觉挥之不去。尤其是他那模糊的笑容,每次看到,心口都会莫名地酸涩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那不是面对威胁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悲悯?

第五天,我站在距离巷口十几米远的地方,望着那片浓郁的阴影,迟迟不敢迈步。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绝望和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麻木包裹着我。

这样下去不行。我总会经过那里。我不能永远这样绕远路,永远活在清晨的恐惧里。

那天下午,占星馆里很安静。牧玄出门了,说是去淘换些旧书,店里只剩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洋洋的光斑。我坐在柜台后,看着光影里漂浮的尘埃,心里反复挣扎。

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等到牧玄回来,拎着一摞旧书推门而入时,我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牧玄……”

“嗯?”牧玄把书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脱下大衣挂好,露出里面柔软的米白色毛衣。

“我……”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我最近早上……上班路上,总是碰到点……奇怪的事。”

牧玄动作没停,给自己倒了杯水,语气随意:“哦?煎饼果子摊换人了?还是牛奶掺水了?”

“不是……”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像个精神失常的臆想症患者,“是……在我住的那巷子口。每天凌晨五点,天还没亮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个老头……坐在墙根底下。”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他的反应。他端着水杯,靠在桌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示意我继续。

“他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穿着很旧的蓝棉袄,戴着蓝帽子,看不清脸。”我越说越快,仿佛慢一点勇气就会溜走,“我一过去,他就抬起头,好像……好像在对我笑。笑得……挺奇怪的,但不吓人,反而……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心里发酸。”

我抬起头,看向牧玄,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求助:“我试过绕路,但他好像只在那个时间点出现。而且,他……他好像没有恶意。我就是……就是有点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出来了。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是等待审判。

牧玄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我说完,他喝了一口水,深色的眼睛在杯沿上方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了平时的慵懒,多了些难以捉摸的沉静。

“穿了多久的蓝棉袄?帽子什么样式?解放帽?还是那种老式的毡帽?”他问,语气平静得像在询问天气。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忆那些被恐惧忽略的细节:“棉袄很旧,颜色褪得厉害,好像……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还有点漏棉絮。帽子……不是解放帽,是有帽檐的,软的,有点像……有点像过去知识分子戴的那种,也洗得发白。”

“他对着你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牧玄放下水杯,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面,“除了心里发酸,还有别的吗?害怕?暖和?还是觉得他在等你?”

“等我?”我怔住了,仔细回想那一次次仓促的照面,“好像……不是针对我。他好像是朝着巷子口的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经过。笑起来……不暖和,但也不冷,就是……很专注,很期盼,好像能看到他等的人,他就很高兴了。”

我顿了顿,补充了最诡异的一点,“而且,每次我一跑过去,再回头看,他就不见了,像烟一样散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牧玄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起来不像恶灵。”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怨灵缠人,恶灵害人。他既没缠你,也没害你,只是每天定点出现,对你笑……倒更像是一种‘标记’,或者某种……残存的‘习惯’。”

“习惯?”我没明白。

“嗯。”牧玄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有些地缚灵,执念不是仇恨,而是某种生前的习惯或者未了的责任。他们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重复做某件事。你看到的,可能只是那段‘重复’的影像。”

他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页面泛黄、没有书名的小册子,快速翻动着:“深蓝色旧棉袄,软檐帽,凌晨时分出现在巷口,面带期盼笑容……这组合有点意思。像是……”

他停在一页,指尖点着上面模糊的插图和一些竖排的繁体小字。

“像是旧时‘守灯人’或者‘更夫’的打扮。但又有点不一样。”他合上书,若有所思,“你说他消失后,会留下一点味道?什么样的味道?”

我努力回想:“很淡……有点像是……陈年的艾草味,混合着一种……旧报纸或者老书放久了的那种味道。”

“艾草安神,旧书藏魂……”牧玄低声自语,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看来是个有点年头、而且生前应该是个知书达理或者与文字打交道的老先生。执念是‘等待’和‘守护’……”

他看向我,眼神变得清晰起来:“他对你笑,大概率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地点。你符合了他等待的‘某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急忙问。

“这就要去查了。”牧玄将那小册子塞回书架,“查查那条巷子,甚至你那片出租屋的历史。几十年前,那里是干什么的?住过什么人?尤其是……有没有发生过和‘灯’、‘等待’、‘黎明’有关的事情。”

他走到我面前,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晚我跟你回去一趟。趁他在的时候,去看看。”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去看他?直接……接触?”

“不然呢?”牧玄挑眉,“光靠猜能猜出什么?放心,听你的描述,这东西戾气不重,甚至可以说很‘干净’。只要搞明白他的执念是什么,说不定很容易就能送走。”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去拜访一位邻居。

而我,想到要再次直面那个诡异的老人,还要在凌晨五点的寒巷里,心脏就抑制不住地缩紧。但看着牧玄平静无波的脸,一种莫名的、或许可以称之为信任的情绪,慢慢压倒了恐惧。

我点了点头,声音还有些发虚:“……好。”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占星馆内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知道,下一个黎明前,我将再次踏入那片冰冷的未知。

而这一次,不再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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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接线员与他的占星师
连载中鱼予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