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影重现(一)

日子像溪水一样,在“星尘占卜馆”里平缓地流淌。白天擦拭那些冰凉或温润的器物,整理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书籍,偶尔被牧玄支使着跑去几条街外买他指定的葱油饼或桂花糕。晚上则回到楼上那间洒满月光或星光的斗室,睡眠变得安稳,噩梦渐渐稀少。

那份深入骨髓的、对不可知事物的恐惧,似乎被暂时锁进了记忆的角落。牧玄没再提过“地缚灵”或者“怨气”,我也乐得装作那晚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一场逼真的噩梦。

只是偶尔,在擦拭某个特别冰凉的水晶球,或者瞥见牧玄对着一盘凌乱的棋子凝神沉思时,心里那根弦会轻轻拨动一下,提醒我这个世界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占星馆的生意……说实话,有点冷清。偶尔会有几个年轻女孩结伴而来,红着脸让牧玄算算桃花运,或者好奇地摆弄那些塔罗牌。

牧玄对待她们倒是很有耐心,语气温和,偶尔几句点拨也总能说到点子上,惹得女孩们惊呼连连。

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那张宽大的原木桌后,看书,泡茶,摆弄星盘,或者干脆望着窗外发呆,像一尊精致却没什么烟火气的雕塑。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近乎隐居的平静。直到那天下午。

牧玄接了个电话,嗯啊了几句,挂了电话就拎起外套往外走,只丢下一句:“我去趟城隍庙旧货市场淘点东西,你看店。架子最顶层那几个落灰的木箱子,趁空搬下来擦擦,里面好像是些老客户寄存的破烂,归置一下。”

“好。”我应了一声,看他身影消失在门外。

搬梯子,爬上最高层的书架。灰尘很厚,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在午后的阳光里飞舞。那几个木箱子比看起来沉得多,费了好大劲才一个个搬下来,堆在墙角。箱子没锁,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铜扣。

打开第一个箱子,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木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果然是些“破烂”:几本纸张发黄脆弱的旧历书,一个锈迹斑斑的望远镜,几卷用麻绳捆着的、看不出内容的卷轴,还有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沉甸甸的方盒子。

我拿起那个方盒子,入手冰凉,是金属的。揭开已经发脆的软布,露出一个黑色漆皮剥落、边角露出黄铜底色的老式相机。

方方正正,顶部有折叠的取景器,镜头圆圆的,蒙着灰。样式很古老,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类似的。相机旁边,还散落着几片暗黄色的、边缘不规则的小玻璃片,上面似乎有模糊的影像。

大概是某个老人寄存的吧,后来忘了,或者……已经不在了。

我拿起相机,用软布仔细擦拭上面的灰尘。黄铜的边角在擦拭下露出些许光泽,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指尖。

就在我翻来覆去,想看看这老古董还有没有其他部件时,指尖无意中按到了镜头旁边一个凸起的小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响动。相机底部,一个隐藏的暗格弹开了。里面没有胶卷,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毛糙的旧照片。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拈起了那张照片。纸质很脆,泛着陈旧的黄褐色。展开。

照片是黑白的,影像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背景像是一个老式的工厂车间,高大的机器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个穿着臃肿工装、戴着帽子的人影站在车间门口,对着镜头笑得拘谨。照片右下角,用白色的墨水写着一行模糊的小字:“金玉纺织厂,甲辰年冬留念”。

金玉纺织厂?这名字有点耳熟。我皱了皱眉,猛地想起来——我现在打工的这家商场,几年前翻修前,好像就叫“金玉商场”!前身据说就是个老纺织厂!

这相机是那厂子的老物件?

正当我看着照片出神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冰冷的麻痒感,毫无征兆地,顺着捏着照片的指尖爬了上来!

像是一根冰冷的针,轻轻扎进皮肤,然后顺着血管往里钻!

我猛地一哆嗦,差点把照片扔出去!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但指尖残留的那一点冰冷和微弱的刺痛感,却又真实无比。

是静电?还是……

我心里莫名地有点发毛,赶紧把照片塞回暗格,用力把暗格按回去,发出“咔”一声轻响。然后把相机匆匆放回木箱,像是怕它再弹出什么吓人的东西。

我把箱子推到墙角,打算等牧玄回来处理。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继续擦别的箱子。

可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靠近门口的那排书架后面,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

像是一抹深蓝色的、粗糙的布料影子?速度很快,一闪就没了。

我猛地转头看去——书架之间空荡荡的,只有阳光透过橱窗,在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是我眼花了?灰尘看多了?

我甩甩头,拿起鸡毛掸子,决定先去掸掸书架中层的灰。

刚走到书架中间通道,还没抬手,耳朵里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阵极其尖锐、高亢的金属摩擦声!

“吱嘎——!!!”

那声音刺耳至极,像是生锈的锯条在疯狂拉扯铁皮,又像是巨大的齿轮被强行卡停发出的惨叫!根本不是现实中能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蛮横地炸响在我的脑海深处!

“呃!”我痛哼一声,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可那声音是从里面发出来的,根本挡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几秒钟后,那可怕的金属噪音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我松开手,大口喘着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心脏跳得像要挣脱胸腔。

怎么回事?幻听?最近太累了吗?

我惊魂未定地弯腰去捡鸡毛掸子。就在我直起身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透过书架之间的缝隙,我看到——就在占星馆临街的那扇干净的玻璃橱窗外,本该是车水马龙的现代街道景象,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泛黄、晃动、充满噪点的老旧滤镜!

几个穿着臃肿深蓝色工装、戴着同样颜色帽子的模糊人影,正有说有笑地从橱窗外“走”过!

他们的衣着样式古老,步伐僵硬,背景不再是熟悉的店铺招牌,而是模糊的、砖砌的厂房墙壁和高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空气中,仿佛还隐约飘来一股浓重的、机油混合着棉絮的味道!

这一切无声无息,像一场拙劣的、投影在橱窗上的黑白默片!

我死死盯着那诡异的景象,呼吸都停滞了。是……是照片里那些人?!金玉纺织厂的工人?!

那景象持续了大概三四秒,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倏地一下消失了。

橱窗外恢复了正常,下午的阳光明媚,汽车驶过,行人匆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又是我极度疲劳下产生的幻觉。

但我鼻子抽动了一下——那股机油和棉絮的混合气味,虽然极其淡薄,却还残留了一丝在空气里,证明着那并非完全的虚幻!

冷汗顺着我的鬓角滑落。不是幻觉……那种被冰冷视线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凶宅里那种充满恶意的怨毒,而是一种……陈旧的、飘忽的、带着某种茫然和……悲伤的注视感。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还有……我的影子。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午后的阳光从侧面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影子轮廓清晰,没什么异常。

我微微松了口气,试图挪动一下发僵的脚步。

就在我脚刚要抬起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投在地板上的那个影子,它……沉了一下。

不是物理上的重量,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作用于感知上的“沉重感”!就像一件湿透了的厚重棉大衣,猛地压在了影子的肩膀上,让它向下微微一坠!

虽然影子本身的形态没有任何变化,但我就是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份突如其来的、不属于我的沉重!

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的“粘稠感”从脚底板升起,仿佛我不是站在坚实的地板上,而是踩在了一片冰冷、泥泞、正在缓慢凝固的沥青沼泽里!

抬脚变得异常艰难,似乎有无数只冰冷无形的手,正从我的影子里伸出来,死死拽着我的脚踝,要把我拖进地板的深处去!

恐慌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我!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能僵在原地,感受着那份从影子深处透上来的、冰冷彻骨的沉重和粘腻!

是那个相机!是那张照片!它们把什么东西……带进来了!或者说,把我……拖进了某种不属于现在的“东西”里面!

就在这时,店门上的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叮铃”声。

门被推开了。

牧玄拎着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走了进来,袋子里似乎装着些新淘来的旧物。他一眼就看到了僵在书架通道中间、脸色惨白、浑身微微发抖的我。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空洞惊恐的眼神,又低头瞥了一眼我脚下那片看似正常、却让我如陷泥沼的影子。

他那总是带着点慵懒睡意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潭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又很快被一种近乎无奈的平静覆盖。

“又来了?”他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甚至带着点“怎么又碰上这种麻烦事”的淡淡嫌弃。

他把手里的布袋子随手放在门口的矮柜上,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我走过来。

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无形的节奏上,奇异地驱散着周围那令人窒息的、陈旧的冰冷感。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没有看我,而是低头,看着我的影子。然后,他抬起右脚,看似随意地、轻轻踩在了我影子头颅旁边的地板上。

就在他鞋底接触地板的刹那——

我脚下那冰冷粘稠、如同沥青沼泽的沉重感,猛地一轻!那些死死拽着我脚踝的无形冰冷之手,像是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一直萦绕在耳边、那若有若无的陈旧机油味和金属摩擦的残响,也瞬间消失了。

仿佛一个看不见的、扭曲的开关,被他轻轻一脚,给踩关了。

身体的掌控权瞬间回归。我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赶紧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书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牧玄收回脚,双手插回外套口袋,姿态重新变得懒散。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我还在轻微颤抖的手指上。

“这次又摸什么不该摸的东西了?”他问,语气平淡,却笃定得像抓到了偷糖吃的小孩。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指向墙角那个刚刚搬下来的、打开的旧木箱,以及箱子里那个黑色的老式相机。

牧玄顺着我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看到那个相机时,他脸上那点慵懒的神情稍稍收敛了一些,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果然如此”的神色。

他没立刻去查看相机,反而向前倾了倾身体,凑近我的脸。他的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和旧书页的气息,瞬间冲散了我鼻尖残留的那一丝虚幻的机油味。

他的目光很专注,像是要看清我瞳孔里残留的影像。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的指背非常轻、非常快地在我左侧的眉梢上方擦了一下。

他的指尖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移开手指时,我看到他食指的指背上,沾了一小片极其细微的、暗黄色的……灰烬?像是什么东西燃烧后留下的最轻盈的残骸。

牧玄看着指背上的那点灰烬,放到鼻尖极轻地嗅了一下,随即嫌恶地皱起了眉。

“啧,”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又是金玉商场那破地方。阴魂不散。”他弹掉那点灰烬,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点审视,“旧影重现,还沾上了‘影秽’……你这两天是不是总觉得背后发沉,影子不听使唤?”

我猛地点头,心有余悸。那种影子突然下坠的恐怖感觉,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正常。”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仿佛在说感冒会流鼻涕,“老物件上附着的残念,混合了特定地点的陈旧‘信息’,像一段卡带的录像。你灵觉太高,又没防备,一碰就触发,成了这段‘录像’播放的媒介和……电源。”他指了指我的影子,“‘影秽’就是播放时溅出来的‘雪花点’,沾身上了。”

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让我头皮发麻。录像?媒介?电源?雪花点?

“那……那怎么办?”我声音发颤,下意识地离那个打开的木箱远了一点。

牧玄没直接回答。他走到那个木箱前,弯腰拿起那个老式相机,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弹开的暗格和里面那张老照片。

“金玉纺织厂……甲辰年……”他低声自语,手指在相机冰凉的黄铜边角上摩挲着,眼神里闪过一丝计算的光,“那场大火……”

他忽然停下话头,转头看我,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微微眯起:“你那天在商场三楼,除了看到那个不存在的安全员,还有别的吗?比如……看到什么‘旧东西’?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尤其是……小孩的哭声或者笑声?”

他问得突然。商场那晚的恐怖经历瞬间涌回脑海——无声哭泣的孩子、裂嘴狞笑的小女孩、背上冰冷的重量……我脸色白了白,艰难地点了点头。

“果然。”牧玄放下相机,脸上看不出喜怒,“游乐区那块地方,以前是厂里的托儿所和小礼堂。看来都不太安生。这段‘旧影’……”他点了点相机,“和缠上你的‘影秽’,还有你之前在商场撞见的,恐怕都连着同一根藤。”

他走到他那张宽大的原木桌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星图边缘划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店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几分钟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看向我。那目光不再是平时的慵懒或平静,而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东西留在店里是个麻烦,你身上的‘影秽’也得处理。”他语气干脆,“晚上关门后,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去哪?”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牧玄拿起桌上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啪”一声轻轻按在星图上某个特定的刻度点,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在灯光下映出一点幽冷的光。

“金玉商场。三楼。那个锁了的游乐区。”他声音平稳,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我们去把这段卡了的‘录像’……彻底关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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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接线员与他的占星师
连载中鱼予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