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秋!许言秋!”
尖锐的童声穿透雨幕,许言秋跪在搬家卡车的后车厢里,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拼命向后张望。
姜渺渺骑着她的粉色自行车在雨中追赶,单薄的身影在暴雨中摇摇欲坠。
“停车!爸,停车啊!”他拍打着驾驶室的后窗,声音嘶哑。
但父亲只是猛吸一口烟,卡车速度丝毫未减。
那是2003年的深秋,五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刚结束。
前一天放学时,姜渺渺还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周末要带自己去新开的游乐场。
“听说那里的摩天轮能看到整个城市!”她蹦跳着走在我前面,马尾辫随着步伐欢快地摆动,“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够我们俩玩一整天!”
许言秋正要回答,突然看见校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许志国很少来接自己,每次出现准没好事。
“言秋,和我回家收拾东西。”他掐灭烟头,脸色阴沉得可怕,“我们今晚就搬走。”
“搬去哪?为什么突然——”
“闭嘴!”他一把拽住许言秋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债主找上门了,不想死就赶紧走!”
许言秋被拖向轿车,仓皇回头看向姜渺渺。
她站在原地,脸上写满困惑和恐惧。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一晚,许言秋蜷缩在卡车角落,怀里紧抱着从家里匆忙收拾的背包。
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就是那个装满了姜渺渺给自己的小礼物的饼干盒。
许志国在驾驶室咒骂着,说这次要搬到邻省的表舅家躲债。
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像无数小鼓,但我依然能听见姜渺渺的呼喊。
卡车在一个红灯前减速,她终于追了上来。
“许言秋!”她浑身湿透,小脸惨白,拼命拍打着车厢门,“你要去哪?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爸爸欠了钱...我们得离开...”许言秋贴着门缝大喊,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不堪。
红灯开始倒计时,姜渺渺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踮起脚从门缝塞进来。
“拿着!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个星星形状的发卡,上面镶着蓝色的小水晶,“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卡车猛地启动,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发疯似的拍打着车窗,看着姜渺渺爬起来,站在雨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许言秋瘫坐在车厢里,掌心被星星发卡的边缘硌得生疼。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心脏被撕裂的感觉,比父亲的拳头疼一千倍。
表舅家在一个灰蒙蒙的工业小镇,空气中永远飘着煤灰的味道。
许言秋转入了当地一所破旧的小学,教室的窗户有一半是坏的,冬天寒风呼啸而入,冻得人手背开裂。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
每天放学后,我都跑到镇上的邮局,给姜渺渺寄信。
我告诉她这里的天空总是灰的,告诉她我的新同桌养了一只三条腿的狗,告诉她我很想她。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信封上是姜渺渺歪歪扭扭却熟悉的字迹。
许言秋躲在操场角落迫不及待地拆开,里面掉出一张照片——她站在实验小学门口,穿着我离开那天同样的红色外套,笑得灿烂。
背面写着:“我每天都在校门口等你。快点回来。”
许言秋把照片和星星发卡一起藏在贴身的衣兜里,那是我的护身符。
许固志很快又找到了新工作,但薪水微薄,他酗酒更甚从前。
每次他醉醺醺地举起皮带,我就紧紧攥着那颗星星,想着姜渺渺说的“你要回来”,咬牙忍住不哭出声。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某个周末,我在表舅家的杂货店帮忙时,偶然听到新闻里说老家在招建筑工人,工资很高。
当晚,父亲宣布我们要回去了。
“听说债主进去了,”他难得清醒,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回去正好赶上拆迁,能捞一笔。”
许言秋整夜没睡,脑海中全是姜渺渺的样子。
她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
会不会有了新朋友?
那颗星星发卡他一直随身携带,已经磨得有些褪色,但在我心里它永远闪亮如初。
回到老家后,我发现原来的公寓楼已经拆了一半。
我们暂时住在一个潮湿的地下室里。
而我原来的学校——实验小学,因为校舍改建,所有学生都被临时安排到了附近的第六中学。
开学第一天,我站在新教室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摸着口袋里的星星发卡。
班主任林老师向大家介绍新同学时,许言秋低着头,生怕看见熟悉的面孔又怕看不见。
“这是许言秋同学,从今天起加入我们六年级二班。”
许言秋鼓起勇气抬头扫视教室,心脏几乎停跳——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姜渺渺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整节课我都如坐针毡,感觉后脑勺要被她的目光灼出洞来。
下课铃一响,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已经冲到我面前。
“许言秋!”姜渺渺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眼中噙着泪水,“你这个大骗子!说好的很快就会回来呢?”
许言秋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三百多个日夜的思念堵在喉咙里。
她变高了,头发留长了,右脸颊多了一颗小痣,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的星星呢?”她突然问,“你弄丢了对不对?”
许言秋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有些变形的发卡。
她接过去,突然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不会丢。”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姜渺渺踮起脚把发卡别在了我的头发上,“现在全班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和起哄声,我的脸烧得发烫,却舍不得把发卡拿下来。
从那天起,我们仿佛回到了从前。
姜渺渺每天在校门口等我,午休时把便当分我一半,放学后拉着我去图书馆写作业。
但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她身边多了一群朋友,而我也学会了在父亲喝醉时躲到深夜才回家。
初中我们幸运地分到了同一个班。
开学第一天,姜渺渺拉着我在校园里探险。
“听说初中有辩论社!”她兴奋地说,“我要报名参加!”
“辩论社?”许言秋疑惑地看着她,“你不是最讨厌吵架吗?”
“那不一样!”她眼睛闪闪发亮,“辩论是有逻辑的吵架,多酷啊!”
许言秋笑着点头,心想无论她喜欢什么,我都会支持。
但当时的自己没想到,这个决定会让我们之间出现第三个人的影子。
辩论社招新那天,许言秋陪姜渺渺一起去。
姜渺渺紧张得手心冒汗,许言秋默默递给她一颗薄荷糖——从小学起她就说吃糖能缓解紧张。
“下一位,姜渺渺同学。”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讲台,抽到的辩题是“学生应该带手机上学。”作为正方,她侃侃而谈,从安全联系到学习辅助,讲得头头是道。
评委们频频点头,我站在后排,心中涌起一阵骄傲。
“反方有什么问题吗?”社长问道。
一个高个子男生站了起来。
他穿着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仿佛自带光环。
“请问正方同学,“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手机导致课堂上注意力分散、社交能力下降甚至作弊现象增加,这些代价是否值得你所说的便利?”
姜渺渺愣住了。
许言秋攥紧拳头,恨不得冲上去替她回答。
但很快,她扬起下巴:“任何工具都有两面性,不能因噎废食。正如铅笔可以用来写字也可以用来伤人,我们难道就该禁止铅笔吗?”
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
那个男生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错的反驳。”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谢呈若,是初三的学长,辩论社的明星选手。
那天姜渺渺顺利入选,兴奋地拉着我转了三圈。
“看到没?连谢呈若都夸我了!”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可是去年全市中学生辩论赛的冠军!”
许言秋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发闷。
那天晚上,我偷偷上网查了谢呈若的资料——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著名律师,家境优渥,成绩优异,获奖无数。
看着幕上他自信满满的照片,我第一次体会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有只小虫在啃噬心脏。
为了能陪在姜渺渺身边,我也报名了辩论社的后勤组。
每周两次的社团活动,我负责准备资料、计时、整理笔记。
姜渺渺进步飞快,很快被选为校队预备队员。
“下个月要和一中打友谊赛,谢呈若说要特训我!”一天放学路上,她兴奋地说个不停,“他懂得超多,连《论语》都能用来打辩论!”
“嗯,他很厉害。”许言秋轻声应和,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姜渺渺突然停下脚步,歪头看我:“许言秋,你最近怎么怪怪的?是不是你爸又...”
“没有。”我勉强笑笑,“只是在想物理考试的事。”
她将信将疑,但很快又被即将到来的比赛占据了思绪。
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姜渺渺的世界正在变大,而我不再是她唯一的重要人物。
比赛前一天晚上,姜渺渺紧张得睡不着,半夜给我打电话。
“万一我明天忘词怎么办?万一拖了团队后腿怎么办?”
“你不会的。”许言秋轻声安慰,“我查了所有可能的辩题,资料都整理好了,明天一早给你。”
“真的?许言秋你最好了!”她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对了,谢呈若说如果赢了就请全队吃冰淇淋,你一定要来啊!”
挂掉电话,我翻开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论点和数据。
其实我早就发现,姜渺渺在反驳时喜欢用类比,在自由辩论时容易激动,这些我都做了针对性准备。
窗外月光如水,我心想,就算她的世界里有了谢呈若这样的人,我依然会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
比赛当天,姜渺渺发挥出色,帮助学校赢得了胜利。
赛后合影时,谢呈若自然地搭着她的肩膀,两人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许言秋站在角落,看着他们被队友们簇拥着去庆祝,默默收拾着散落的资料。
“你不去吗?”社长问我。
“我还有事。”许言秋摇摇头,把整理好的笔记塞进姜渺渺的书包,写上“明天记得带”的小纸条。
走出校门时,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
他想起五年级那个雨天,姜渺渺追着卡车奔跑的身影。
那时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介入。
而现在...
手机突然震动,是姜渺渺发来的短信:“给你带了草莓味的!校门口冰淇淋车,速来!”
许言秋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许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我依然是那个愿意做她影子的许言秋,而她依然是那个会记得给我留一份快乐的姜渺渺。
跑向校门的路上,我摸了摸口袋里那颗已经有些褪色的星星发卡。
无论她的世界变得多大,总有我的一个位置,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