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蓝色的公交车,停在孟镤的眼前,响亮的汽笛声,它朝孟镤张开了怀抱。
孟镤从钱包里掏出两块钱,低头寻找着投放现金的入口,司机看不下去了,指了指孟镤面前的那个橙色入口,说道:“这么大个字,看不见吗?”
孟镤点点头,扭头走进车厢。
只是意外的抬头,她好像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面孔。
她坐在后视镜刚好能看到司机的脸的一个位置,空荡荡的车厢里,孟镤眼睛穿过空调发出的凉气,热腾腾地看着刚刚令她诧异无比的司机。
杨阿姨的儿子?
那个全家福上的,坐在正中间的小孩?
也许是炽热的眼光吸引了司机的注意,在这辆公交车的第一个红绿灯的间隙,司机顺着孟镤的目光,一路看向她,眼神对视的那一瞬间,孟镤脸上的肉带着头顶的发丝一齐震颤了一下,手机被慌忙地从包里找出,亮亮的手机屏幕里,微信的公众号内容涌入孟镤的眼睛。
替代了刚刚想起的所有疑惑。
直到公交车开启,继续平静地在既定的路线上行走,迎接着每一波公交车的过客。
只有孟镤,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从车水马龙,看到郊外冷清,再回到繁忙的街道,终点站刚好是左区大学。
孟镤从空无一人,又坐到空无一人。
她从黄色的座位上站起,绕过黄色的柱子,站在大学的校门前,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踏出左脚,司机却出声叫住她。
“你是姓孟吗?”
孟镤站在车下的土地上,抬头看着刚刚那个熟悉的面孔。
“你是?”
“啊,我是住你父母隔壁那家人的儿子,我姓杨。”
“嗯,你好。”
“一直想和你们家说声谢谢来着,我这个工作还是你父亲帮我找的呢。”司机挠挠头,“不过后来发生这样的事,我是真的没有想到。”
“所以这个谢谢也……憋了很久才说出来,见谅啊。”
孟镤轻轻笑了一下:“没事,也谢谢你,这一趟很安全。”
司机笑的都能看见他抖动的喉咙了。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孟镤收敛了嘴角。
“你是不经常回家吗?”
“嗯……算是吧。”司机眼神有些飘忽,“我在左区自己住,我自己买了房。”
“嗯……挺好。”孟镤点点头,“那你父亲呢?”
“死了。”
“嗯?”
“死了。”司机平静地说道,“在左区做建筑工人的时候,从二十楼掉下来,死了。”
孟镤从他的眼里,看不见一丝够得着的悲伤。
所以她没有追问,点了点头,一句“谢谢你,那我等会还有课,就先走了”结束了这段对话。
折腾了这么一趟,进校门之后,孟镤打开手机屏保,白色的时间,还只是停留在八点钟。从校道走到教学楼不过十分钟,十五分上课,她盯着凌乱的一切,坐在课室的最后一排,任由老师的思想侵蚀。
思绪飘忽,一路遥远,就这样回到了刚刚坐在公交车上看到的一切风景——没有风景,高楼大厦,钢筋水泥,沥青铺就的道路,郊区散发着还没干的油漆味,一辆公交车的所有站点走完,也不过半个小时。
这样的城市,竟然让所有人挤破了脑袋,不惜手沾鲜血,也要留下来,理由只是因为充满机会与境遇。
孟镤在学术讨论的严肃氛围里,笑出了声。
下课的铃声响起,辅导员微信找到孟镤。孟镤进到办公室的一瞬间,辅导员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昨晚,为什么没回宿舍?”
“学校给你开后门,让你晚上能出去打工,已经很仁慈了,你还把学校给你的后门当成理所当然了是吧!”
孟镤沉默地忍受着老师的高声呵斥。
在周围所有空气都归于平静的那一刻,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老师,我想休学。”
“休学?”
“嗯,休学,回右区。”
“你有病吧,孟镤。”辅导员本来气就上脑袋了,再加上这么一下,脸上色彩更加丰富了,“休学回右区?”
“对。”
“理由呢?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明天我再回复您理由。”
“那你得给我解释一下昨晚的事情吧。”
“明天您就知道了。”
孟镤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办公室,出了校门,翘了一整个下午的课,去了趟医院——精神科。
拿到那份能证明自己生病的一纸黑字与图案,第二天,辅导员上班的时间,她迷迷糊糊地上完该上的课,跑过去,进到办公室。
“老师,这是我的生病证明,还有休学申请表。”
“你爸妈的签字呢?”
“他们死了。”孟镤眼里,冷漠的发散着旁人触及不到的悲伤。
“行。”辅导员低头,在”辅导员意见“一栏,写上了同意,并且签了自己的名字。
“拿去楼上找教务处的刘主任吧。”辅导员抬头看了眼孟镤,“你这个父母签字这里,我也不清楚学校怎么处理你这种情况。”
“好,谢谢老师。”
“嗯,去吧。”
孟镤关上办公室的门,跟随着电梯的轨道,来到了她第一次到达的教务处,敲了敲门,问道:“你好,请问刘主任在吗?”
“嗯。”办公室最靠近窗的那个座位,一位男老师伸出了手,“什么事?”
“老师你好,这是我的休学申请,和生病证明。”
“嗯,给我看一下。”刘主任抬头,看了看孟镤紧绷的脸,再低头看一下她的医院证明,“嗯……你这个证明,是哪个医院开的?”
“左区人民医院精神科。”
“嗯……你父母签名这一栏,怎么没有写?”
“我父母都已故了。”
“啊~这样,那你也得找另外的家属来签啊,这里没有家属的名字,我们没办法批的。”
“好的。”
孟镤没再多看一眼,这个第一次看见的楼层,和第一次感受的风景。
顺着电梯既定的轨道,她回到了熟悉的地面。
她在学校的手机软件上,请了一个长达一个星期的假期,即便也要证明,即便也要在请假理由那里把自己所有的伤疤重新划开,再把已经糜烂的伤口显现在空气中人尽皆知,她还是需要这个假期好好休养。
好好寻找关于父母的一切。
于是她在深夜去到杨广翔的办公室,偷到那份两年前的录像;于是她在每一个能看见的白天里,找到魄娅和庞冠哲,打起所有的精神头,在她们的话语里,一步一步地写出真相;于是她不停的用工作、学习和思考填满自己的人生,努力让自己看不见校园里的鲜活青春。
强撑着,一直就这样强撑着,忍着剧痛,忍着剧悲,看着所有真相一步一步展现在自己面前,在意识还清楚的某个早晨,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里,用墨水写下,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