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大病一场,再回到学校时已经临近期末了。
她的小脸整整瘦了一圈,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儿精神,像是一根冬日里一碰就折的枯枝。
“醒醒,还有半个月就要考试了,你落下那么多课,怎么办啊?”同桌坐在孟醒的床上唉声叹气。
她心里压根就没有考试,木木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趴在床上看着斜对铺的沈迎娣低着头拿着书,片刻不停歇地学习,寝室里这么乱,这么吵,她竟然能够全神贯注地扑在课本上,好像外界这些纷扰跟她无关一样。
细细想来,这些纷扰好像真的与她无关。
直到熄灯孟醒还维持着那个趴姿。
“一号床,把手电关上!”
宿管的声音尖锐而严厉,蒙在被子里看书的沈迎娣立刻就把手电关上了。
她每天晚上都会蒙着被子再学上几个小时,基本上没有十二点之前睡过觉,成功没有捷径,更何况,她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捷径,迄今为止她的人生中想得到某样东西都得竭尽全力才有得到的希望。
“七号床,怎么还不睡觉!赶紧收拾,我再转回来,要是还不睡觉就出来站着!”
趴在床上的孟醒没有脱鞋、被子也没有摊开,听到宿管的呵斥声连地方都没有动,还是盯着沈迎娣的床铺,像是着了魔一样。
半个小时后,宿管又转回来了。
“一号床和七号床,你俩今晚怎么回事?睡不睡觉!”
沈迎娣听见动静再次把手电关上了,同时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七号床看了一眼,借着从门口小窗射出的那团手电光束看到孟醒依旧没什么反应,和衣趴在床上,好像是看向自己这边,可又像是在发呆。
宿管被孟醒无动于衷的反应彻底激怒,她敲开了寝室门,直接把孟醒揪下了床,在经过沈迎娣的床时,猝不及防地停下掀开了她的被子,然后就看到了满床的书以及床边的手电。
宿管低头拿着手电筒往那堆书上照了照,确认是课本后又往她的脸上照了一下。
“寝室是睡觉的地方,以后晚上别看书了,有好的休息才能有精力学习。”
宿管说完又把被子盖了回去,揪着孟醒站到了门口:“站满半个小时再进去!”
她还是没什么反应,一句话也不说,靠在墙边耷拉着脑袋,气得宿管拂袖而去。
沈迎娣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书也看不进去了,时不时地还往门外张望一眼,隔着厚厚的门板,什么也看不到,可她却好像感觉到孟醒正在哭泣。
半个小时后,孟醒被寝室长领回了寝室,同寝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边劝她一块照料她。
沈迎娣本想过去和寝室的人一块关心一下,但想想也就作罢了,她已经讨厌自己讨厌到了极致,怕是连看到自己都觉得寒心。
算了吧,算了吧。
第二天,孟醒依旧是神情恹恹的,做什么都没有精神,趴在桌子上一直盯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醒,你先出来一下,我扫地。”
非值日生都去跑操了,教室里空空荡荡的,值日生沈迎娣拿着扫把等在她的桌边。
请了病假的孟醒在听到声响后病恹恹地转过头,趴在桌子上看着她,眼泪蓄满了眼眶,像只可怜的流浪猫:“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沈迎娣被问得一愣,随即又垂着眼睛摇摇头:“你别多想,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天不理我?”
她不知为何突然特别慌张,甚至有些心虚,忙不迭地低下头回避这种追问:“我话少,你别多想……”
孟醒看着她的冷脸,眼泪如同断注了一样,痛心地继续追问:"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难过?你是机器人吗?你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冷血?"
她被追问得不知所措,拿着扫把越过孟醒继续打扫卫生,动作越来越快,其实她是在逃避这种让她无法回应的状况,可这样的动作落在孟醒眼里却是逃离。
孟醒收回了目光,闷头趴到了桌子上,再也不盯着窗边那个座位看了。
可她只坚持了一天,便又开始不由自主了。
但沈迎娣什么都没有发现,她一门心思把头埋在课本上,迎接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考试当天,她如往常一般冷着脸进了考场,冷静地开始答题。
她从不怯场,经历了太多,这实在算是最小的阵仗了。
考完回寝室时,沈迎娣坐在床上看着同寝的人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都有家回,自己又要一个多月躺不到床上了。
她终于有了一丝凄凉的感觉。
这样的表情落在一直往这边偷看的孟醒眼里,又让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
这些天,她总是有这种情绪——心痛、难过、焦急。
她知道沈迎娣没地方去,平常也就罢了,可这次假期还有个年要过,到时候肯德基也要关门的,她去哪儿呢?
孟醒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她、担心她,像是着魔一样,即便她一直冷冰冰的,游离于人群之外。
沈迎娣终于起身背上必需品出了寝室,孟醒没有管在给她收拾东西的妈妈,小跑着出去跟上,而孟母以为她去跟同学说话,也就没多管。
出寝室时,沈迎娣心下一沉。
她看见了领着沈括在寝室楼下等她的沈家爷爷奶奶,身后跟着蔫头耷脑但仇视着她的的沈家父母,旁边还有拿着热狗棒吃得正香的沈健。
这下可好,一家子都来让她丢人了。
他们处在人流中时,竟然有了一丝家长的样子。
“孩子,回家过寒假吧,回县城的家,跟括儿一块写寒假作业,一块出去玩。”
被领过来的沈括已经长到了沈家奶奶的肩膀位置,一学期而已,竟然长了有小半头,她还是穿着漂亮时髦的衣服鞋子,扎着漂亮、复杂的小辫子,身上还飘过来阵阵香味。
她这个妹妹,好像是生在花丛里一样,每次见她,身上总是香喷喷的。
沈迎娣脸色阴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反手从书包里拿了一个苍灰色的弹·簧·刀藏进袖子里。
她迅速意识到沈家爷爷奶奶和沈家父母应该不是一块来的,只是凑巧在校门口碰到了,所以他们现在偃旗息鼓了。
她猜沈家父母一定是打的先把她弄回家,再关起来打骂一顿,最后威逼她退学的主意。
事实也是如此。
“谢谢您的美意,我寒假有事情,就不回去了,提前恭祝您新年快乐。”
沈迎娣绕开老两口走了,沈家父母又拦了过来。
与往常不同,沈父不似之前嚣张了,看向沈迎娣时眼神也有些闪躲。
“迎娣,回家吧,你都多久没回家了,妈妈担心死了,弟弟也很想你。你那天把爸爸打成那样……”沈母做作地一挥手,做作地抹了一把眼泪,“不提了,过去的事情也就不提了。迎娣,我们以前的恩怨是非就都不提了,回家吧,咱们好好过日子,你总是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苍灰色的弹·簧·刀从沈迎娣的袖口弹出来,刀柄藏在宽松棉服的袖口里,刀尖却顶在沈父的肚子上。
“你忘了我那天晚上说过的话了吗?你真以为我不敢是吗?”
沈母看到那把忤逆犯上的刀时脸色一变。
沈父根本就不敢动,他现在对这个女儿是切切实实的有所忌惮了,更何况现在还被一把弹·簧·刀顶着要害部位。
可沈母不忌惮这个,她才不相信什么七岁杀人的鬼话,猝不及防地趁两人对峙时一巴掌甩在沈迎娣的脸上,把毫无防备的她打了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那把刀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沈父看到她手里的武器掉了,以往的暴戾又回来了,快步上前抓着她的头发拖行了好几米,沈母夫唱妇随,拦着要过去劝和的沈家爷爷奶奶,眼见沈父的巴掌又要落到沈迎娣的脸上时,只听见沈父一声嚎叫。
小沈括穿着擦得锃亮的小皮鞋踢在了沈父的裤·裆上。
孟醒扑到了沈迎娣的身上,意料之中的巴掌没落到她的后背上,睁开眼时竟然看到沈父捂着裤·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沈迎娣推开自己身上的孟醒,抓起地上的那把刀,猩红着双眼就要往沈父身上刺,在快要得逞的千钧一发之际被沈家爷爷给抱住了。
“孩子,会被退学的,在学校里刺伤了人是要被退学的!!!”
沈迎娣的理智在沈家爷爷的惊叫声中回来了,她捏着拳头把刀收回到了书包里,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对着沈家爷爷奶奶再鞠一躬:“谢谢您,是你们一直在救我,谢谢,好人会有好报的。沈括,谢谢你。”
沈迎娣在众人讶异地注视下重新捡回书包背在背上,快速跑走了。
沈括正挽着沈家爷爷的胳膊,冲着搀着沈父起身的沈母做鬼脸。
她没想到已经好多年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的姐姐竟然跟自己说了一句“沈括,谢谢你”。
她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看着远走的背影问了一句:“姐姐刚才是跟我说话吗?”
“是啊,谢谢你这么勇敢。”沈家奶奶回道。
“那姐姐为什么不跟我们回家呢,她去哪里啊?”
“这孩子心防太重了。”
沈家爷爷奶奶相视叹了口气,眼圈都红了起来。
他们领着沈括看了一眼痛苦的沈父,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老两口对沈父,真是失望至极。
而沈健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跟那根热狗棒亲热无比。
沈迎娣跑出校门时,快速地跳上了一辆出租车,她必须赶紧跑,不然等他们追上来,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了。
她第一次觉得海丰市真不错,足够大的一座城市,想要在这座城市里找一个销声匿迹的人,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还跟着一个跑得很慢的孟醒。
孟醒本想看看她的脸,抱抱她,可怎么追也追不上全速跑的沈迎娣,也不敢出声,生怕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会跑得更快。
沈迎娣还是在国庆节期间工作过的两个肯德基店里工作,还是上一个晚班,上一个下午的班。
孟醒每天上午来,看着她蒙着一件黑色大衣蜷缩着身体睡在肯德基二楼的角落里,活脱脱一个流浪汉的样子,每次看到都会难过心疼地趴在靠窗的桌子上悄悄地哭。
她什么都不接受,只接受别人的恶意,因为恶意不用还人情,她心里没有负担。
意识到这个事实时,孟醒心里更难过了。
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年二十九的下午,肯德基门店放假,放大年三十和初一两天,主管经理让大家回去好好过个年,年后再战,还给正式员工发了新年礼盒。
沈迎娣没有礼盒,没有家回,她背着放着全部家当的黑色大书包坐在人声鼎沸的广场上,茫然无措,她要去哪里过这个年呢?
她从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想到街灯黯淡,最后终于起身,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她买了张一站地的火车票,花了十八块五,进了火车站的候车厅。
孟醒也买了张票,跟了进去。
未来的两天,沈迎娣就要在这个地方度过了。
她想这地方真不错,有热水喝,还暖和,不会有人赶,还总有这么多人,自己就不用担心晚上睡着时会有坏人了,毕竟刚才过安检时,那把弹·簧·刀被没收了。
沈迎娣找了个角落坐下,坐了两分钟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毯子垫在身下,又把大衣拿出来反穿在身上,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看来往的旅人。
她彻底和旁边那些和衣睡在化肥袋子上的人融为一体了。
孟醒没办法再旁观了,她的心里很难过,很难过。
她跑过来抱住沈迎娣,靠在她的大衣上,眼泪很快便浸湿了衣服。
“你怎么来了?”沈迎娣反应过来后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你是要去坐火车吗?你家长呢?”
“我一路都跟着你,我是来找你的。”
沈迎娣心下一沉。
“你爸妈不知道吗?你怎么大过年的跑出来,他们会担心的。”
“我跟我妈说了,要去同学家玩通宵。”
沈迎娣这才放了心。
“回去吧,谢谢你。”
孟醒摇摇头,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毫不犹豫,带着誓不回头的勇气和坚定。
“沈怡,我喜欢上了你。我指的不是朋友或者闺蜜之间的喜欢,是爱情,我想当你的爱人,想跟你牵手拥抱接吻,想待在你的身边。我想了一学期终于想明白了对你的感情,看不到你会想你,看你开心会跟着开心,看你伤心会跟着难过掉眼泪。我喜欢你,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沈迎娣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被这么热烈的告白,她根本就反应不过来。
等她反应过来时,就开始往旁边躲,可她躲到哪里,孟醒就追到哪里。
“你到底想干嘛?!”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你。”沈迎娣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可我喜欢你。”
“谢谢你的喜欢。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
孟醒顺着墙根坐下来,她情绪激动地大哭,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没想到现实这么难以让人接受。
沈迎娣蹲下来,强搀起她的胳膊把她往候车厅的门外推,两个人就这么一拖一拽地出了候车厅,在这样的拉扯中沈迎娣还不忘把自己的弹·簧·刀从安检处领回来。
这样的处事方式让孟醒更加绝望了。
她拖着孟醒来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推着孟醒坐了上去,由于实在是不放心,她也跟着坐了上去。
“去哪儿?”司机师傅问。
“孟醒,你家在哪儿?”
孟醒抽泣地说了一个地址,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到小区门口时,孟母正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她根本就没和孟母说自己要去哪里玩。
孟母已经快急疯了。
沈迎娣把她交到孟母的手上,转身要离开时,却又被死死地抱住了腰。
“我不要你走,我要你跟我一块回家睡觉。你已经十几天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了,我每天上午都去肯德基,你窝在角落里睡觉的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要让你在火车站里过年!”
她一边哭一边把沈迎娣往小区里拽,孟母听到自己女儿的声嘶力竭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还以为她在闹脾气。
“醒儿,不许这么不懂事,放开人家!大过年的哪有让人家陪你疯闹的道理!快点放开人家!”
孟母已经上来掰她的手了,可孟醒就是不放手,最后沈迎娣见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终于怒气上脸。
“孟醒!你清醒一点!别再为难我了!”
“我不为难你,只是想让你这两天有个睡觉的地方,而不是在候车厅里坐着,就两晚,等肯德基营业后我绝对不闹了。”
孟母这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同学没有家回,没有地方住。
可是她也犯了难,家里平白无故的住进来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的。
孟醒家里是重组家庭。
孟母是身体孱弱的家庭主妇,根本就没有经济来源,事事都要依靠现任丈夫,尤其是经济方面,长久以往难免没有做主的底气。
更何况是在过年期间领一个陌生人回家过年这种大事。
虽然继父一直对母女俩很好、很爱护,但孟母还是不敢太过随便,毕竟他们是半路夫妻,毕竟孟母的心里一直有亡夫,总觉得愧对现任丈夫。
孟母和继父郑智是高中同学,高中时继父就跟孟母表白过,可孟母与孟醒的生父孟忱早已私定终身。
多年后时过境迁,生父孟忱在孟母怀孕期间身患重病去世,孟母又因过度悲伤、产后护理不当落下了病根,成了一个药罐子。
继父郑智与孟母重逢后不顾一切地要组建家庭,要替孟母养孩子,要一生一世地照顾孟母。
两人结婚后孟母不顾虚弱的身体又生了一个孩子,以弥补对继父郑智感情上的亏待。
这么多年孟母一直对父子俩心存愧疚,对待生活和感情的态度更是卑微、小心翼翼。
所以现在孟母看着眼前的情况只希望继父郑智千万不要寻着声音找过来。
沈迎娣一点点地掰开了她的手指,心烦气躁地把孟醒推到孟母的身上:“阿姨,把您女儿看好,谢谢你们的好意。”
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听到孟醒可以称得上凄厉的喊声。
她依旧是怎么努力跑也追不上全速的沈迎娣,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沈迎娣在街边找了个长椅攥着刀子坐在那里回想刚才这一幕接着一幕,她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想想。
她从未想过身边会有一个爱人,她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都是自己一个人,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自己。
她不想把这种喜欢归于可怜或者同情,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理由了。
孟醒的心软她是清楚的,所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扪心自问,孟醒对她有没有一点不一样,也是有的。
她至今还在回想初遇那晚的那个拥抱,还记得当时那个拥抱的温度。
可她不懂爱情,更不相信这就是爱情。
即便这就是,她也不要,因为她不会拉任何人走进自己的泥潭,尤其是孟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