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没再特意去病房里看望伊杨,只是在该做治疗的时候去提醒一下。
孟醒彻底把她当成了空气,也不再迁就伊杨了,每天定时定点地送饭,再听到关于对她父母的咒骂时连架都不吵了,直接上手,伊杨虽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她并没有学乖,反而变本加厉。
伊杨现在什么都豁得出去,之前在意的名誉、脸面通通不在乎了,颇有种要和姐弟俩鱼死网破的架势。
这样的冲突对她来说似乎成了一种宣泄情绪的方式,每次打完、争执完,心里会难得舒爽一阵。
孟醒不停地在频繁的冲突中挂彩,有时是脸上,有时是脖子上,有时是腿上,连带着郑彦身上也全是伤疤。
郑彦拿着碘伏棉签轻轻地点在她的嘴角处。
“姐,别再跟她动手了,现在医院里都传开了,说你俩不合,整天在医院里大打出手,她还腆着一张伤脸四处诋毁你,对你的声誉不好。”
“她骂我没关系,甚至骂你我也是能忍则忍,可不能骂爸妈!骂一次我打她一次!”
孟醒没好气地推开他,拿着棉签自己处理伤处,话里话外全是不满。
“现在知道管我了,当初我为了阻止你结婚跟伊杨在你家大打出手时,你可没有管我,搂着她就走了,隔段时间就结了婚,现在好了,让她骑在我们头上兴风作浪!连带着爸妈也清净不了!!你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郑彦低下头愧疚地坐在了她旁边:“姐,我错了,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她气得把棉签扔进了垃圾桶里,也顾不得嘴角的疼痛了。
“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不离婚?啊?她有你杀人的证据,还是放火的证据?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郑彦,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郑彦被逼问得抬不起头来,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姐,我们刚有了魄渊,他还这么小,我不想让他生活在单亲家庭里。”
孟醒的火气更甚了,她不理解,也不明白,明明是快刀斩乱麻的事情,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拖沓着,任事情朝着一个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就是因为小,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要快刀斩乱麻。你真的认为魄渊在你们这种家庭氛围中能开心长大?醒醒吧,彦彦,你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总在这种事情上犹豫迟疑,果断一点这个坎就迈过去了!!”
“姐,等她病好了再说,魄渊还断不了母乳,等孩子大一点再说。”
郑彦依旧是采取拖延战术,直拖得魄渊出了院,两个人再也没有了打架的场地。
心急如焚的孟醒一点儿办法没有,她急得满嘴燎泡,一向正常的血压也开始不正常,连带着心脏都开始不舒服,精神状态更是越来越差。
沈怡在旁边干瞪着眼着急,孟醒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漠,最后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张口说了,仅有的笑脸全部给了安安。
“宝宝,晚上伍微姨姨来接你去天文馆,不可以吵着吃冰激凌知道吗?”
孟醒的嗓子哑成了一台破鼓风机,一说话就像漏风似的,让听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
安安点点头:“妈妈,你嗓子什么时候好啊,我害怕,特别痛对不对?”
“不痛,一点儿都不痛。妈妈这两天工作太忙了,有点上火,过两天就好了。宝宝一定要吸取妈妈的教训,多喝水,多吃水果,知道了吗?”
安安乖巧地点头,恋恋不舍地挥着小手跟两个人告别,牵着幼儿园老师的手进了学校。
孟醒在安安的背影消失在园区里时,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沉默地转身上了车,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跟着坐上车的沈怡把一瓶不知何时被扔出来的梨汁重新放进她的包里,还没放实,就又被孟醒给扔了出去。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早干嘛去了!!!”
沈怡看着那个在仪表台上旋转的瓶子,心里难过不已:“我们能谈谈吗?”
孟醒烦躁地睁开眼:“沈怡,我现在烂事一堆,你不要整天找我谈这个谈那个,我没有那个精力。我嗓子疼,不想多说一句废话!开车!!”
“我想帮你处理这些事情。”
“算了吧!!”
孟醒猝不及防地推开车门,拿着包下车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这些天,她们一直是这样的状态,安安在时,别扭地表现相亲相爱,不在时,就几乎可以说是连话都插不上的陌生人。
这件事,成了孟醒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
沈怡甚至连弥补都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晚上放学时,等在校门口多时的伍微欣喜地冲着背着书包的安安招招手,安安跑过来扑到伍微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重重地亲了两口,指着面前的一辆银色小轿车,垂涎三尺。
“姨姨,你的车车好漂亮啊。”
“等安安拿到驾驶证,姨姨带着安安去选一辆世界上最漂亮的车好不好?”
小孩儿托着腮考虑道:“那我什么时候拿驾驶证呢?”
“快了快了,我们的小安安很快就能长成大安安了。”
伍微抱着小孩儿绕着车身转了一圈,直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时才坐到了车里。
安安坐在伍微的腿上,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凑到她的耳边:“姨姨,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
安安双手支棱在她的耳边旁边,撑起一个安全的小房子后才悄声说道:“小妈妈跟妈妈吵架了,已经好多天不说话了,我问她们为什么要吵架,她们都说没有吵架,可我知道她们在吵架,而且吵得很厉害。”
伍微听完也学着她的样子用手在耳边搭起了一个小房子:“宝宝怎么知道她俩在吵架啊?”
“她们之前经常牵手,亲亲,抱抱,还会特别开心地笑,现在她们只当着我的面笑,其余时候都不讲话。”小孩儿说完又觉得不完整,悄声重新补充了一句,“我在门缝里看到的。”
“姨姨去给安安打听一下好不好?悄悄地打听。”
小孩儿趴在伍微的肩膀上点点头,脸上浮现了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悲伤。
“姨姨,其实我还有一个特别特别伤心的秘密。”
伍微听出她语气的不对,把小孩儿抱到身前,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时突然心里一紧,难过立刻就涌了上来,她不知道小孩儿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种悲伤沮丧的表情。
“怎么了,宝宝?跟姨姨说,姨姨是宝宝最忠实的好朋友,什么都可以帮助宝宝。”
“姨姨,我马上就会成为没人要的小孩儿了,会被送到孤儿院里去了,你以后再想找我玩就要去孤儿院里了。”
“什么?”伍微的怒气直冲天灵盖,手掌情不自禁地握成了拳头,“宝宝,谁又跟你胡说八道了,你怎么会被送到孤儿院里呢?你有非常爱你的妈妈,谁会舍得把你送走?”
“我自己听见的。”安安笃定地说道,在她心里,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你自己听见的?在哪里听的?听谁说的?”伍微不解又愤怒地问道。
“有一天晚上,小妈妈把我抱到了床上睡觉,可我根本没有睡着,就偷偷地跑到了卧室门外,听到小妈妈说了我的事情。”
“听到了什么?”
安安难过得绞着手指,眼泪一滴滴地掉了下来。
“小妈妈说,郑彦,伊杨是不是用安安的身份威胁你了?还说我知道伊杨十月怀胎生下安安不容易,可当时是你们决定不要安安的……小妈妈最后说实在不行就把安安送走,别让安安待在这里了……”
小孩儿的眼泪越流越急,她说不下去了,转身窝在了伍微的怀里抽泣不止。
伍微的那件毛衣很快就被浸湿了,她的心被安安给哭乱了,尽管她一再否认安安听到的事实,可压根起不到一丁点作用。
她哭了好久才终于停下,依旧是窝在伍微的怀里,这种怯生生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不已。
“姨姨,我不喜欢舅舅和舅妈,不想让他们当我的爸爸妈妈,特别特别讨厌他们,妈妈又不想要我了,所以我只能去孤儿院去了。”
伍微心疼地直掉眼泪,难过得把安安紧紧抱在怀里,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安安竟然一个人消化了这么大的秘密,想象不到安安是得有多恐慌,多难过。
“宝宝,不是这样的,你是孟醒和沈怡的孩子,跟舅舅他们没有关系,妈妈她们非常非常非常爱你,你比她们的生命还要重要。宝宝,你要相信姨姨说的话。”
“姨姨,我是大朋友了,我可以去孤儿院的……”
“安安!谁也不会送你去孤儿院!不许再这样想了!把所有的事情交给姨姨,姨姨会帮你解决的!!”
伍微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她不明白一向谨慎的两个人为什么要在家里说这种话题,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到安安的不对劲。
她没带着情绪不佳的小孩儿去天文馆,而是尊重她的意见带她回了郊区的别墅,那里有她喜欢的花园、蔬菜大棚和游泳池。
可这次回去她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在花园菜地里奔跑,而是安静地坐在门前的小椅子上,趴在伍微的腿上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
即将六岁的小安安有了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烦恼。
忙了一天的孟醒在看到等在科室走廊边的沈怡时,脸色依旧是相当难看,她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径直走向了楼上的耳鼻喉科,她的咽喉处像着火一样难受,一咽口水就像有尖锐的石头粒在划她的气管一般,现在连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
沈怡小跑着跟上,把包里准备好的含片递给她:“含一点吧……”
心焦气躁的孟醒把她的手推开,脸上全都是不耐烦:“你不要老是跟着我!我真的快被你烦死了!!!你能不能让我安心处理完郑彦的事情再说你的事情??!!!你不管他,瞧不上他,我不能不管他!!!”
“我不是……”
“别再狡辩了!我不是傻子,我感觉得到!只是你一直没有表现出来,我也没多说什么,可这一次伊杨住院……”孟醒咳嗽了两声,挥手搪开她进了耳鼻喉的诊室,“不说了,没劲!!!!”
方意还没下班,看到她俩一前一后地来了,就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在听到孟醒出声的那一刻,更是被惊住了。
“你声音怎么变这样了?”
“给我拿点药,嗓子疼死了。”
“拿什么药,你先做检查吧。”
方意做了简单的检查后,又拉着她去了喉镜室,结果出来之后忧心地摇摇头。
“急性喉炎,做雾化吧,再给你开点药。”
“好。”
孟醒倦怠地躺在椅子上,方意站在电脑前给她开检查单,开好之后顺手把诊疗卡和身份证递给了沈怡。
孟醒半路截了过来:“直接跟我说吧。”
“先去二楼做雾化,再去拿药,药怎么吃我发你手机上,饮食清淡,烟酒不能碰,多喝水,注意休息,最好不要说话……”方意看了两人一眼,忧心地强调道,“不要动怒,保持平和的情绪,明天上午再来做雾化。”
“知道了。”
孟醒拿着诊疗卡和身份证出去,方意拉住沉默地跟着的沈怡。
“吵架了?”
“嗯……”
“为什么?”
沈怡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描述两人之间的问题,这是日积月累的矛盾,一两句话根本就说不清楚。
“我先去看看孟醒,以后再跟你说。”
她快步跟了过去,可也就只起到了一个跟班的作用,孟醒不用她的帮忙,一点儿都不用。
“你去干嘛,不回家吗?”沈怡拉住正快步往医院门口走的人。
孟醒生气地甩开她的手:“为什么我嗓子这么难受,你还总是要缠着我问这个问那个!”
“就是因为你生病了,我才要问啊。已经上了一天班,不回家休息还要去哪里?”
沈怡急得扒耳搔腮,两人的矛盾无从解决,现在孟醒又病倒了,实在是让她坐立难安。
“少管!你现在知道管我了!怎么伊杨把我和郑彦骂得狗血淋头时,没见你这么着急??
你知不知道,她骂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时,我妈才去世一个月,明明白天的时候大家还在给她过生日,半夜就发病无人照料去世了,而那时我和郑彦喝得酩酊大醉,醉得不省人事。
她产后抑郁,是病人,心里不好受,我跟郑彦的心里又能好受到哪里去?她凭什么这么骂我爸妈?
这段时间伊杨对你还算和气,哪怕你趁着这个机会劝她一句,让她积点口德,就算她还是我行我素,我也觉得你在护着我!
可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自始至终就是她病了,魄渊病了,她压力大,她情绪不稳定,全部都是从她的角度出发,我们就是活该,就该被骂!!
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年我从来没让你站过队,一直是我不离不弃地站在你的身边,可没想到现实却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我真他妈恨你!你让我在最难过的时候觉得孤立无援,觉得不值,觉得我真他妈是瞎了这双眼!!!”
孟醒的嗓子已经十分勉强了,最后这几句甚至带了一丝丝血腥味儿。
这样浓烈的恨意让沈怡愣在原地缓不过神来,天好像塌在了她的头上,压得她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孟醒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出租车,不知道奔往何地。
孟醒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压在她心里最大的事情就是郑彦的事情。
她走进常去的浙菜馆时,郑彦已经在包厢里等着了。
他的背部最近经常持续性地疼痛,痛得他时常不自觉地就躬着腰。
孟醒匆匆推开门,看到他的颓态后生气地伸手在他背部重重拍了一巴掌:“挺起来!!!”
他吃痛回头看到孟醒的脸时才迟疑地叫了一声:“姐……?”
他实在是不敢相信才几日未见孟醒的声音就变成了如此样子,嘶哑,一张口仿佛被烙铁烫过一样。
“有点上火,拿了药的……”孟醒看着他疲惫的神态心疼取代了愤怒,勉强地笑了笑,伸手在他的脸上揉了一下,责怪道,“脸色这么差,再烦也要注意身体,都会过去的,又不是过不去……哎……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
郑彦忍着心酸去柜台给她要了一壶温水,倒了一杯放在她的面前:“姐,你别为了我这么糟蹋身体,不值得。”
“傻弟弟!我是你姐姐,看着你过得不舒服,我也不舒服!”孟醒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推给他,“这是宋律师,专长就是办离婚案,你家底厚,离婚比较复杂,先咨询一下。”
“姐……”
“彦彦,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跟伊杨之间还有感情吗?”
郑彦听着她喑哑至极的嗓音,心里的难过、委屈一层一层地翻涌上来,他既点不下头,也再也说不出爱。
孟醒叹了一口气,展展眉心对着他包容地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谁也不能未卜先知,谁都会遇人不淑,碰见不对的人再拖着就没意思了。”她再次把名片推到了郑彦的手边,“先去咨询一下律师怎么离起来比较快,财产该分的就分,至于魄渊,看你想不想要……”
孟醒看着郑彦的憔悴样子,眼前就像放电影一样,从前的一幕幕全部都涌现了上来,从记事起一直到现在,四十余年的时光,好像是弹指一挥间,回想起来却那么长,情是那么重。
“如果伊杨不愿意离,要拿安安威胁你,你也不要怕。我出国交流的申请已经下来了,到时候我带着安安出国待两年,正好让安安练练语言,等你这边处理好,安安也差不多要上一年级了,不会影响到安安的,你放心。”
孟醒彻夜想了几个晚上之后,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郑彦拖着不离婚,很有可能是因为安安,所以她不停地试探,郑彦不停地否认。
可否认就相当于承认,孟醒就开始为此做打算,争取清除他们离婚的一切阻碍,同时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安安。
只不过她还不知道安安偷听到了他们其意难明的谈话,并且因此而一直伤心难过、惴惴不安。
郑彦则对此相当地难以置信,他没想到孟醒的动作如此迅速,如此果决。
“姐,你又申请出国交流?”
“对,其实国内心外科的一些技术还是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的,我趁着年纪还不算大,安安也没正式上一年级,再出去提升一下自己。”孟醒靠在椅背上,疲惫地笑了一下,满是沧桑,“我也确实累了,出去带着安安躲躲事、散散心,也趁这个机会让安安在全英文的环境下生活一段时间,系统地练练语言……”
她突然话题一转,眼神里又满是担忧和悲悯:“只是不放心你,你的事情处理不好,我这趟国也没必要出。”
郑彦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才把那张名片收在了自己的钱包里。
“姐,你放心,我会办妥的。”
“如果伊杨要钱,只要不至于影响到你未来的生活,影响到也没关系,你有挣钱的能力,姐姐也会举全家之力帮你。所以她要多少给多少,净身出户也要把婚离了,怎么都无所谓。”
“我知道。”
郑彦垂着眼眸点点头,他无比后悔自己当时一昏头想出这么个招数来,以至于让孟醒如此进退两难,可后悔是没有用的,只能尽力弥补。
孟醒在郑彦的肩上拍了拍:“姐姐只是想让你能过得快乐点,什么都是身外物,你才是最重要的。振作起来,你才四十岁,人生还远远未停止。”
郑彦没有勇气抬头看她,他始终觉得心中有愧。
“姐姐,谢谢你。”
孟醒笑中带泪地伸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像小时候一样:“傻弟弟。”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孟醒最轻松的时刻,她心里憋着的一口闷气终于有了个出口,一直担忧困扰她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个解决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