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后，压根就无法接受孟母去世事实的孟醒时常会一个人回到孟母生前住的房子去，时常看着伍微拍的那段醉酒后的撒娇视频又哭又笑，郑彦更是几乎日日夜夜住在了那里，他也接受不了。
他们压根就不敢相信这么突然。
明明白天的时候还其乐融融，那么容光焕发的孟母竟然在半夜发病去世，而且是摔到了冰凉的地板上，药瓶散落了一地，作为子女的他们竟然醉得一塌糊涂，躺在床上一觉到天明。
最后一面，竟然是在烂醉如泥的幻象里，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他们难过、悲伤，还有浓得化不开的遗憾。
两人经常在这间老房子里相遇，经常喝酒喝到半夜，有时聊聊以前的生活，有时一句话都不说，他们共同地沉浸在一场巨大的悲痛中无法抽身。
沈怡有时陪着她回来，三个人就一块坐在房间里喝酒，然后她再负责把两个喝到口齿不清的人送回房间。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郑彦再也没有恍惚过了，孟母的意外去世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击垮了，回头看，再也没有人让他依靠了。
他第一次觉得是如此地凄凉孤独。
已经快一周没见到孟醒的安安踮着脚输入了房门密码，推开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酒味儿，吴阿姨下意识地伸手挡在了安安的鼻前。
安安转头朝吴阿姨小声地嘘了一下:“阿姨，我悄悄过去，别吓到妈妈。”
吴阿姨欲言又止地揉揉她的头:“去吧。”
安安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阳台边，轻轻地贴到了孟醒的后背上，温柔地环住她:“妈妈能不能不喝酒，醉了会哭哭，还会吐，会摔跤，很难受。”
孟醒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安安会出现在这里。
她把安安抱到身前，神情悲戚:“宝宝，怎么没有回家？”
“妈妈说有个加急手术，要很晚才能回家，我就让吴阿姨带我来找小妈妈了。”安安从校服兜里拿出一颗樱桃味儿的棒棒糖，一点点剥开之后喂到孟醒的嘴里，“妈妈不喝酒了，以后安安每天给妈妈剥糖吃。”
甜味儿迅速在嘴里消融开来，她心里积攒的那些苦一下就被包围起来了，甜味儿一圈一圈地把她的苦温柔地包裹起来，并且不断向她的苦渗透。
她抱着安安，抵在她的小肩膀上泪水再一次失禁。
“妈妈不哭……”安安慌乱地用小手给她擦眼泪，“妈妈是不是想姥姥了？”
“嗯……”
小孩儿像个小大人一样抱着她轻轻地拍打，哽咽着红了眼圈，双手伸到脖子后把小鱼项链摘下来戴到了孟醒的脖子上。
“妈妈，虽然我也很想姥姥，可是姥姥去找姥爷和小鱼儿玩了，他们肯定特别开心，因为姥姥是好人，姥爷是好人，小鱼儿也是好人，好人和好人在一起是会非常开心的。”
孟醒看着脖子上的项链哭得更厉害了，长长地呜咽一声:“会吗？”
“会呀。”
小孩儿郑重地点头，温柔地吻到项链上。
“我想姥姥和姥爷的时候，就会和小鱼儿项链说话，拜托它们好好照顾姥姥和姥爷。有一次我睡觉前说完，晚上就梦到了姥姥和姥爷去接我放学，带我去玩滑梯，还给我买了冰激凌吃，姥姥还拍着我的头说小坏蛋，又玩得这么脏。我还问他们和小鱼儿一块开心吗，他们说特别开心，跟安安一样每天都特别开心。”
小孩儿把背上的书包接下来，从包里掏出一个金色的小鱼玩偶，想了几秒才迟疑地递给一直在悲伤地注视着她们的郑彦。
“你跟小鱼儿说话，就能看到妈妈了。”
郑彦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伸手接过了那个金色小鱼，声音变了调:“谢谢你。”
“如果你见到妈妈的话，要再把小鱼儿还给我，因为这是姥姥给我买的，我特别喜欢。”
“好……谢……谢谢你……”
安安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继续抱着悲伤得难以在孩子面前自抑的孟醒。
那天晚上，一直难以入睡的两个人竟然都做了梦。孟醒梦见孟母年轻时的样子，穿着裙子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嬉笑，身后跟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不知道是生父还是继父，恍恍惚惚间甚至觉得是两个人。
郑彦梦见一团模糊的影子，谁的脸都看不清，他跟梦中人始终隔着一层毛玻璃，始终是看到接触不到，可他确定那个影子是孟母和孟父，确信无疑。
他没把小鱼还给安安，而安安则因为这个小鱼越来越耿耿于怀。
终于在一个月后，安安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再一次站到了郑彦面前。
“你梦到妈妈了吗？”
郑彦低头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思半晌才答道:“能不能再借我用一个月？”
小孩儿噘着嘴非常不情愿，可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仰着头认真地看着郑彦:“小鱼对我很重要，只借给你最后一次，你不要再忘记还了，不然我会叫鸡翅咬你！”
“好……谢谢你……”
小孩儿带着情绪转身扑到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孟醒身边，抱着她的腰神色低落。
孟醒已经在慢慢恢复了，她依旧会在深夜因为孟母的突然离世而痛哭，可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一想起孟母，最先涌上来的是孟母的音容笑貌，而非她躺在冰冷地板上的模样。
她低头拍拍小孩儿的头:“怎么了，宝宝？”
“妈妈，为什么这段时间你都不回家了？我和妈妈特别想你。”
“妈妈要陪着舅舅，他最近状态不太好，妈妈陪他一段时间。”
“哦……”
安安失落地点点头，小脸抵在孟醒的肚子上，声音嗡嗡的。
“可是我也想妈妈陪啊……我虽然是大朋友了，可有时候也是小朋友啊……”
被触动的孟醒愧疚地低下头，心情复杂地揉揉她的头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小孩儿学着大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仰着头还是有些委屈:“我会来看妈妈的，妈妈不回家也没关系的。”
“乖宝宝，对不起啊，妈妈实在是担心舅舅。”
“没关系的，我这段时间可以一直一直当大朋友，等妈妈回家时，安安再当小朋友。”
小孩儿又紧紧地搂住了孟醒，听话地跟着她在厨房里忙活晚饭。
饭桌上，沧桑了近十岁有余的郑彦把饭菜盛好等着去洗手的母女俩，也不知道为何，最近他的腰背部总是觉得痛，使不上劲，软绵绵地用不上力气。
孟醒带着安安走过来，看到他罗锅的样子时一巴掌狠拍在他的后背上。
“别罗锅着腰，你才刚39，要一直这么罗锅下去啊，难不难看？”
郑彦强忍着不适挺起了背:“姐，你说一句就好了，打得很疼。”
“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妈从小就是这么教的，好的仪态很重要。我跟你说，长得再好看，仪态不好也白搭！”
闻及此的安安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椅子上，连夹菜时都带着一丝刻意的做作。
孟醒皱着眉伸手在她的小手上拍了一下，严厉地说道:“好好吃饭。”
“哦……”小孩儿噘着嘴自己呼了呼被打痛的手，再吃饭时就正常了许多。
“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出去散步，明天早晨去晨练，妈……”孟醒鼻头还是忍不住酸了一下，“妈……妈已经走一个多月了，咱们必须得好好生活，必须得往前走一步。”
郑彦端坐着，忍着背部传来的丝丝疼痛点了点头:“好，从今晚开始……”
安安含着一个小丸子，脸颊一侧被撑得鼓鼓的，凑过来含糊不清地期待道:“妈妈，我能不能去买肠肠吃？”
“含着丸子会噎到的，嚼、嚼……”孟醒拿着汤匙舀了些蛋花汤喂到她的嘴边，“妈妈在家里给你烤肠肠。”
安安边嚼丸子边坚决地摇头:“我要吃外面卖的，外面卖的比较好吃。”
“妈妈给你调酱料，跟外面调得一模一样……”
“不要，我要吃外面卖的……”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郑彦偏头看了一眼，倦怠地拿起手机接了。
“怎么了……”
“你他妈死了吗？？？”伊杨歇斯底里的声音自电话那端传来，喊声中夹杂痛苦的哭声，“你是不是跟着你妈一块死了，你这个活鬼对你这折磨死人的傻儿子不闻不问，到底是什么畜生……”
孟醒警觉地捂着安安的耳朵把她抱到了卧室里，神色复杂地拿了一个维weini尼熊放在默默流泪的安安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吻了一下。
“安安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她把安安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着:“妈妈也不知道，可是妈妈希望安安能够不这么说话，遇到事情可以生气，但是始终记得要沟通，要好好沟通知道吗？”
安安点头，十分认真地答道:“我不那么说话，我害怕，也不喜欢。
“乖宝宝。”
孟醒又低头心疼地吻了吻小孩儿，她不想让安安听到、看到成人世界的争吵、博弈，尽管这是成人后必不可少的事情，可她还是想尽可能地保护小孩儿，可总是不能如愿。
“宝宝能不能自己在卧室里待一会儿，妈妈出去看看。”
小孩儿绞着手指点点头:“……妈妈给放动画片，安安害怕……”
“好，妈妈给放动画片。”
孟醒把安安安排妥当之后，紧走了几步来到客厅，正好碰到披着大衣匆忙往外跑的郑彦。
“怎么了？魄渊的事？”
“魄渊进了icu，我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说话间，郑彦已经跑出去了，孟醒站在原地反应过来之后就跑回卧室，拿着毯子把安安包起来就往外狂奔。
安安抱着ipad不明所以地看着孟醒因狂奔而飞舞起来的头发，默默地抱紧了ipad，悄悄地往她的怀里贴了贴。
孟醒把车开上路时，趁着等红灯的功夫拨了一个电话。
“沈怡，魄渊进了icu，你来医院把安安接回家吧。”
“我下班的时候正好碰到伊杨了，现在就在儿科重症室外，你别来了，带着安安回家吧。”
“我得去医院看看，到了再说吧。”
“嗯好。”
沈怡靠在诊室外的椅子上，一脸的疲惫，她亲眼亲耳感受到了两个人的剑拔弩张。
她实在是不想卷进来，可伊杨独木难支的样子看在她眼里也确实于心难忍。
郑彦赶到时，摇摇欲坠的伊杨上去就是一个巴掌，直把他打得眼冒金星、耳鸣发懵。
“我整天除了上班还要带这个索命鬼，整夜整夜地没有觉睡，你倒是会躲清闲，死了妈就能撒手不管了！！！”
“伊杨，我警告你，说话留点分寸！！！”郑彦怒道。
“我就不给你这个畜生留！你他妈还知道要脸呢？？你们全家人都不要脸！！别人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你装……”
“好了！”沈怡头疼欲裂地站到了两人中间，一手搪住一个，“你们先不要吵，有事等孩子的病好之后再说，要不然就出去吵，这是重症病房，不是你俩的一亩三分地。”
她拦腰拖着情绪激动的伊杨坐到了一边，安抚性地轻顺着她的后背。
“魄渊还在icu里观察着，你俩吵也没用。你要是觉得郑彦这段时间缺位了，就等这事过去之后好好沟通……”
“沈怡，你别劝了，劝也劝不到点子上！”
浑身都张满了刺的伊杨烦躁地推开了沈怡的手，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坐在对面的郑彦:“你看看他，他还有个人样吗？跟着样的人怎么沟通？”
郑彦如利刃般的眼神射过来，他的拳头捏得咔咔作响，可又忌惮着沈怡，只能隐忍不发。
可伊杨忍不了。
自从魄渊降生之后，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本来已经决定奶粉喂养了，可魄渊根本就不喝，换了几个牌子都不行，身体羸弱，又是个病秧子，最后坚持的伊杨只能退了一步，开始母乳喂养。
而这只是她妥协的第一步，从不让孩子跟她睡，到不得不把整夜哭闹的孩子放到自己房里，两小时起来一次，不停地重复喂奶、吸奶、换尿布、哄睡等她生产前发誓绝对不会做的工作。
因为生产时的巨大分歧，伊杨已经几乎跟家人决裂，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保姆和月嫂，可偏偏魄渊认人认得厉害，从落生的那一刻起，就只认她一个人，谁抱都不行，她恨死了这种血缘纠缠，可又不得不接手所有的事情。
可如果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堵奶、涨奶、痔疮、尿失禁、腰痛、乳·房痛、脱发、皮肤衰老、身材走样等等一系列的问题都接踵而至，让她不停地崩溃，又不停地在崩溃中重新站起来。
其中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她现在看到郑彦凶恶的神情时更是怒从中来，抓起手机砸了过去。
沈怡眼疾手快地抱住了扑过去的伊杨，声嘶力竭的怒骂自她的耳边飞向郑彦。
“你他妈凭什么这么瞪着我！！孩子出生后你都做了些什么？又管过什么？有本事你他妈来杀了我！你要是杀不了我，就他妈给我憋回去！我早晚杀了你这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生！！”
血顺着郑彦的额头缓缓流下来，他怒目圆睁地抓住了伊杨挥舞的手臂。
“你跟我过来！”
尽管力量上不占优势，可伊杨还是睚眦欲裂地瞪着他:“好啊，你要是不杀了我，我就把你的事情抖得人尽皆知，让你这个畜生……”
“郑彦，你先去包扎一下。”
头晕脑胀的沈怡再次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强行拖抱着伊杨走到了一旁。
伊杨靠在她的肩上边骂边哭，除了这些方式，根本没有任何的发泄渠道了。
孟醒抱着安安赶过来时，还是被震惊了，她远远未想象到场景是如此地……惨烈……
郑彦的头上包着纱布，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浑身散发着一股末世的气息，让人看得害怕又担忧。
伊杨滑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骂得让人心里陷入了无限的恐慌与恐惧，鸡皮疙瘩不禁起了一身。
孟醒抱着安安转身就往心外科跑，奔跑的过程中还把毯子的一角盖到了安安的脸上:“宝宝，闭眼睛，听妈妈的话，闭眼睛，乖宝宝，闭眼睛。”
安安不停地往孟醒的怀里瑟缩，哭腔明显:“妈妈……我很乖……我已经闭上眼睛了……”
“乖宝宝，乖宝宝，不怕，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她抱着安安等在心外科的办公室里，等着伍微过来把孩子接走。
把安安送走之后，她才重新回到了儿科。
她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郑彦的额头:“疼吗？”
“不疼，没事儿……姐，医生说魄渊是重症肺炎……”
“我问了……”孟醒轻柔地抱住他，温声安抚，“是有一点严重，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进icu是为了更好的护理，没事的，姐姐就在医院里工作，不会骗你的。”
郑彦一口气仿佛叹出了他的前半生，大梦一场，如今仍困在梦中。
孟醒安抚好郑彦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不知崩溃了多少次的伊杨，手刚碰到她的胳膊，就被一把甩开。
“滚！”
“伊伊……”
“滚！我他妈最瞧不上你，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你他妈算哪根葱？！你们一家人都是黑心鬼！活该你爸妈死得早，真是死得好，老天要是有眼，一会儿就把你俩也给收走！！！”
“伊杨！你再这么口无遮拦！！”
孟醒忍下满腔的怒火拦住了冲上来的郑彦，沈怡拦住了扑过去的伊杨，场面又重新开始剑拔弩张起来。
被指着鼻子骂的孟醒虽然愤怒，可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拖着郑彦走到了一边，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
“伊杨是不是得产后抑郁了？我看着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对。”
“她一直就精神不正常。”
孟醒看着他欲言又止，考虑片刻起身去了一旁。
沈怡的电话适时响起，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站在走廊尽头的孟醒，摁下了接听键。
“伊杨怎么样？”
沈怡走开了几步，低声道:“情绪特别差，我觉得她好像有些产后抑郁，压力很大，心事很多。”
“我也这么觉得，你劝劝她，明天带她去心理科看一下。”
“嗯好，安安怎么样？”
孟醒趴在窗台上望着夜幕叹了一口气。
“伍微接走了，有点吓到了，不该带她来医院的。”
“不怪你，我该提前告诉你医院的情况……”
两个人在电话里互相沉默着，谁也不敢走开，生怕多走一步，伊杨两人就会在医院里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
“你累不累？今天工作了一天，还要来处理这种事情。”孟醒倦怠地问道。
“不累，就当值夜班了。”
“我给彦彦家里的阿姨打电话了，她们马上就过来把你给换走，你回去睡一下，明天还有工作。”
“你不走吗？你明天也要上班。”
孟醒疲惫地转过身，远远地看着她摇摇头。
“我得在这里看着点，回去也睡不着。”孟醒在沈怡开口前又补上一句，“别说你也不回去啊，我想让你回去照顾安安，她被吓到了，回去好好陪陪她。”
电话那边沉默良久，终于传来了同意的声音。
沈怡走之前过来抱住了消瘦许多的孟醒，心疼地轻揉她的头发。
“宝贝，我明天早上来给你送饭，想吃什么？”
“都可以。”
“我爱你，我一直都在。”
“我知道，我也爱你。”
孟醒笑着揉揉她的脸，拉着手把她送到了电梯上，挥手告别时还是不免觉得孤单。
伊杨顺着郑彦的目光看向两人，不屑地嗤笑一声，重重地呸了一口，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诅咒。
他们之间结成了死结，越挣扎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