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之后,安安被换上了那件稍微有点大的病号服,小孩儿拽着病号服的袖子很不开心,半晌才抬起头来碰碰正拿着电脑工作的沈怡。
“妈妈,一会儿去做腰穿的时候,你给我做行不行?”
沈怡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一下温度,为难地侧躺到了她的身边:“宝宝,隔行如隔山,妈妈是骨科,安安是儿科,只可以陪着安安,不能给安安做,对不起啊,宝贝。”
小孩儿害怕得又噙上了眼泪,她钻进了沈怡的怀里,带着哭腔说道:“不可以也没关系的,安安是大朋友了,什么都不怕了……”
说完又开始放声大哭,边哭还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孟醒推门进来时,安安又“哇”地一声扑进她的怀里。
“妈妈,安安是大朋友了,可以很坚强对不对?”
沈怡起身过来,脸上全是忧虑。
“要做脑脊液检查。”
孟醒抱着她轻轻摇晃着,微微张嘴没有出声:“做腰穿?”
沈怡皱着眉点点头。
孟醒抱着小孩儿顺着她的话加油,尽管做足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可到了腰穿的检查室门口,安安还是害怕得打哆嗦。
“安安大朋友就勇敢一下好不好?”
小孩儿伸手抹去眼泪,闭着眼点头:“好,安安很勇敢,安安可以的。”
孟醒心疼地紧搂着她,一下下地轻抚后背舒缓她的情绪,侧躺在病床上的安安那么小小一只,蜷缩在病床上瑟瑟发抖,紧紧地攥着孟醒和沈怡的手指,眼睛自始至终就没睁开过。
“宝宝,不抓妈妈手了,自己抱住膝盖好不好?”护士轻声问道。
孟醒又贴在安安的耳边重复了一遍,小孩儿才抱住了膝盖,颤颤巍巍地近似哀求:“妈妈,轻点,安安害怕。”
“妈妈知道,妈妈这就跟护士姐姐说。”
孟醒当着她的面跟护士认真地求情,以期让安安能够稍稍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当麻药注射剂慢慢扎进她的皮肤时,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可她被孟醒紧紧地抱着,根本就动弹不得。
“宝宝乖,不动啊,等扎完针妈妈给你买大画板,带着你写生去,不动啊,宝宝,乖宝宝,马上就好了,好了,好了,扎上麻药就不疼了,好了,好了,宝宝真棒,真厉害。”
麻药针打完之后,护士轻碰穿刺点。
“宝宝,这里有感觉吗?”
孟醒贴着她耳边重复,小孩儿哭着摇头,护士又在周围区域摁了几下,得到否定回答后才开始拿着穿刺针进行穿刺。
沈怡在床尾位置抓着安安的脚丫,紧张得手也跟着发抖,明明平常什么样的大手术都经历过了,可当她看到穿刺针扎进安安皮肤里的那一刻,她的后腰也跟着疼,腿突然绷紧,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跟着收缩发紧,直到穿刺的针头拔出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宝宝,回病房以后就躺在床上……”护士做了一个平躺的姿势,“等妈妈让你起来才可以起来,不可以乱动,要多喝水,尽量不要吃东西,上厕所也要在床上,知道了吗?”
“知道了,还要来腰穿吗?”安安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不用了,宝宝回去好好睡一觉。”
小孩儿紧张的情绪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回到病房后就一直乖乖地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了。
“妈妈,你能不能把我抓住?”
“为什么啊?”
“我有点难受,想动一动,可是护士姐姐不让我动。”
孟醒侧躺到了床边的一侧,拉着她的小手强忍着哽咽。
“妈妈不抓安安,妈妈陪着安安一块躺着,也不动。”
小孩儿难过地摇头:“妈妈陪着我就好了,可以动,我不动,一动也不动。”
孟醒听得心都快碎了,她不懂命运为什么要让安安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劫难。
“妈妈要跟安安一起不乱动,而且还要给安安讲故事,安安想听什么?”
“想……想听小兔子的故事。”
“好。”孟醒想了一下,才缓缓开口,“从前森林里有座树屋,树屋的主人是只小兔子,名叫安安……”
小孩儿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安安是小兔子吗?”
“对啊,安安是只非常非常可爱的小兔子,有一天安安想吃胡萝卜,她就趴在一只叫鸡翅的大狗狗身上进了厨房,小手轻轻碰了碰兔妈妈孟醒的袖子说‘妈妈,我可以吃一根胡萝卜吗?’妈妈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可以哦,宝宝。’”
小孩儿有些沮丧:“为什么不可以?”
孟醒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安安兔宝宝也是这么问的,兔妈妈说‘因为森林里有规定,想吃胡萝卜就必须跳一支萝卜舞,没有人跳舞就不给胡萝卜吃,安安宝宝可以跳支舞吗?’”
小孩儿比刚才还要沮丧:“安安跳不了,安安生病了,护士姐姐说刚扎完针不可以乱动。”
孟醒低头在小孩儿的耳边轻语两句,小孩儿立刻多云转睛地看着沈怡,眼里的期待让沈怡瞬间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很少跳舞的沈怡硬着头皮站到了病床前,一边给她唱儿歌一边手忙脚乱地摆动着四肢,小孩儿沮丧的情绪因这突如其来的歌舞表演而烟消云散。
孟醒在她跳得起劲时突然眼睛一眯:“宝贝,过来我看看。”
沈怡一怔,凑了过来:“怎么了?”
孟醒伸手在她的脑后把束头发的小皮绳摘了下来,细细看了两眼,揶揄地挑着她:“这又是哪个漂亮妹妹给你的?”
“啊佟焱借我的,就是之前规培跟我的佟焱,哎呀忙得忘还了。”
沈怡瘪瘪嘴靠坐到了床头,把佟焱借给她的皮绳从孟醒手里拿过来套到了手腕上,又从孟醒脑后把她的皮绳撸下来绑到了自己头发上。
“再买点皮绳吧,梳妆台上的那一盒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见底了。”
孟醒感受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继续揶揄地看着她:“安安宝贝都知道为什么你总是没有皮绳戴,安安宝贝说。”
安安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转移了,她嘿嘿地笑了一声:“因为妈妈总是乱放,每次大扫除小妈妈都能扫出一堆皮绳来。”
孟醒“哼”了一声:“明明有好好收纳的能力,却总是吊儿郎当的,我看你就是故意弄丢,好找借口跟别人借。”
“知我者,孟醒喽。”
沈怡侧躺到床上笑着刮刮小安安的脸蛋:“等宝宝病好了,手上多绑几条皮绳,等妈妈找不到皮绳的时候借给妈妈戴好不好?”
“好呀。”安安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自豪地展示了一下,“我手臂很长,可以绑很多。”
孟醒无语地翻了她一眼,轻轻地捂住安安的眼睛,冲着沈怡说了一句唇语:“不要脸。”
“我乐意。”沈怡无所谓地反击回去。
孟母和孟父急忙忙赶来时,一家三口还躺在床上说说笑笑。
孟母满眼心疼地躺在床上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儿:“宝宝,怎么又生病了?”
安安委屈地摇头:“姥姥,我也不知道,我睡醒之后就在医院里了。”
“宝宝,没关系,我们都陪着你,陪安安好起来。”孟母坐到了床边,从包里拿出一个维weini尼熊放到她的怀里,“宝宝想吃什么啊?让姥爷回家给安安做。”
“姥姥,姥爷,安安刚刚做了腰穿,不让动,也不让吃东西,只可以喝水。”
“腰……腰穿?什么病啊?”孟父惊恐地问道。
“爸,是病毒性脑膜炎,幸好不是细菌性的,已经开始针对性治疗了,不是什么大病。”孟醒开解完孟父,眉头又锁了起来,“爸,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胃病犯了,没大事。”
孟父至少要比年前瘦了一圈,化疗不仅让他极速消瘦,脸色也变得苍白无力。
孟醒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犯嘀咕,总觉得不对劲,不过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孟父就拿着行李出了病房,说要回家给安安做点吃的,晚上给送过来。
她现在心力交瘁,实在是顾不了太多。
“宝宝,小妈妈和妈妈要回科室了,下午还有工作要做,宝宝和姥姥姥爷待在病房里可以吗?”
“好。”小孩儿乖巧地点头。
孟醒俯身亲亲她的额头,又轻轻地抱抱靠在床边的孟母。
“妈,辛苦了。”
“辛苦什么啊,快去上班吧,别担心安安,妈给你看着呢。”
“妈,谢谢你……”
两人走出病房时,恰好撞见拿着东西等在门口的伊杨,她们不约而同地警惕起来。
沈怡看着她手里的玩具和水果,心情复杂。
“学姐,安安刚做了腰穿,情绪不能太激动,也不能吃东西,要不然你明天再来探病吧。”
“什么病?”
“病毒性脑膜炎,柯萨奇病毒A型感染,已经开始针对治疗了。”
她们两个站在门口,看样子是绝对不会让进的,沈怡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学姐,我帮你转交给安安,替她谢谢你。”
“好。”
伊杨勉强地笑了一下,死要面子地撑着高傲的神态转身离去了。
孟醒不悦地瞥了一眼沈怡手里的东西,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玩意!现在装什么好人!呸!”
沈怡在她胳膊上胡噜了两下,推开病房的门把礼盒放在了墙角,跟安安再次说了再见后各自奔向了各自的科室。
发现了惊天秘密的任皎彻底坐不住了,她在考虑着到底该用什么办法来确定这件事,最后终于决定用最直接也是最粗暴的方式——亲子鉴定。
可采样又难倒了她,寻常头发好弄,但带毛囊的头发却不容易获得,血样采集更是难上加难,更别提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口腔拭子了。
她想破了脑袋最后还是决定血样采集,精度高,不会出现什么岔子。
她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放到了伊杨常用的文件夹里,刀刃对着文件夹的开口处,放好之后就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旁边晃悠。
护士站本来就这么大点地方,伊杨因为心里堵着的这些烂事烦躁得不行,现在被身后琐碎的脚步声晃得头疼。
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动静大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任皎,你腿上发条了?!”
做贼心虚的任皎也被吓了一个激灵,她强忍着要爆发的情绪,陪着笑坐到了她的身边:“伊伊姐,我最近腰有点疼,医生说要多走一走,动一动,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伊杨看到她就反胃,现在更是没心情和她你来我往,直接瞪着她毫不留情地骂了一句:“滚!滚远点!”
“你……”
“怎么了?赶紧给我滚!!”
任皎攥着还未拆封的一卷纱布,眼里的火都要冒出来了,可偏偏只能引而不发,等待时机,最后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把这口气给咽下去了。
她推着护士车进了病房,远离了那个一点儿位置也没给她留的护士站,安静且歹毒地等着伊杨往自己的圈套里钻。
可任皎期待的场面直到下班也没有来,伊杨根本没动那个文件夹。
她压根就无心工作,一下班就直接回家了,被她提前叫回来的郑彦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看到她进门时冷漠地连头都没抬。
伊杨把书包扔在茶几上:“安安今天早上突然高烧昏迷了。”
手停在了键盘上,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发出了“嗒嗒”的打字声。
“安安是我姐姐的孩子,她们会照顾好她的,你不要老是去搅和。”
“郑彦,你他妈还真是铁石心肠,你不在医院能躲得了清净,我能躲得了吗?”
“躲不了你干脆当初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围绕这个问题一直磨磨唧唧的。”郑彦从兜里摸出一盒烟,还未点上就被伊杨一把抢过来扔了出去,“备孕期不能碰烟,你不知道吗?”
郑彦冷冷地瞥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电脑上。
伊杨简直要气急攻心了,她重吸了一口气冷嘲热讽道:“哦对了,你知道可是你不行,硬不起来的男人大概都是你这个丧气样子。”
郑彦丝毫没被激怒,只是语气更冷了:“我硬不起来说明你不行。”
“有本事你去找那个能让你硬起来的人。”伊杨突然靠近他,抓着他的领口强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谁?那天让你一下就软下来的人是我?还是别人?你对着那个别人真的能硬起来吗?还是会像那天一样吓得光着屁股软塌塌地落荒而逃?”
伊杨说不下去了,她被郑彦压在沙发上掐住了脖子,反抗无力,脸憋得青紫。
庆幸郑彦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在她快要窒息前松开了手,伊杨从沙发上滑坐到地上,猛烈地咳嗽,缓了至少得有十五分钟才完全恢复。
她扶在沙发上依然在后怕,万一刚才郑彦失手真的把她掐死了该怎么办?万一还有下次怎么办?
她的头脑在急速运转,郑彦从电脑包里掏出一包烟来,低着头点上烟时手也在剧烈地发抖,他分不清刚才想掐死的那个人是伊杨,还是自己,抑或是总是在他脑海里闪过的沈怡。
“你叫我回来干嘛?”
伊杨抓着沙发套强制着自己要镇定,可话一出口还是抖得不成样子:“护理部副主任的竞聘马上要开始了……”
郑彦一口烟卷了半根,厌烦至极:“已经给你开绿灯了,你只要别太差劲就没问题。”
伊杨忽略了他话里的冷嘲热讽,很多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再拖下去就真的空欢喜一场了。
“你去开一个不能生育的证明,我们去做试管。”
郑彦考虑片刻点下了头,他起身把掉落在地上的电脑捡起来,检查确定无损后放进了电脑包里。
伊杨瘫坐在地上看着他提着电脑包走到门口,突然开口问道:“郑彦,你刚才不会真的想弄死我吧?”
郑彦没有回答,继续弯腰换鞋。
空气中一片寂静。
“我早知道你是个畜生,所以自安安降生那天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内容是什么你也应该能猜得到,如果有一天我出意外死了,这封信绝对会交到安安的手里。
你别觉得我好欺负,惹急了我,咱们就同归于尽,拉上你的全家一起,孟醒、沈怡,一个都跑不了!!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让你万劫不复!!”
她扶着沙发站起来,没再给怒发冲冠的郑彦一个眼神,摔上卫生间的门将他阻隔在外。
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颈前的手印泪流满面,毕业之后的这些年就像梦一样虚幻,不知不觉间已经迈进了四十岁。
看似应有尽有,实则一无所有。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