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抬起头，只见眼前站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月白长袍上绣着淡金云纹，腰间悬着枚刻着“缘”字的玉牌。
他眨了眨紫眸，小短腿迈得飞快，绣着金线的衣摆随着步伐轻轻扬起，硬是用趾高气昂的步态走出了七分嫌弃三分不耐。在妖族幼崽的认知里，主动搭讪的陌生人类多半带着讨好意味，比如那些捧着灵果围上来的低阶妖修。
城池中央的高台被人潮围得水泄不通，三丈高的测试灵球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燕临溪挤到台前时，正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指尖微微发抖，嘴唇抿得发白，小心翼翼地将手按在灵球上。灵球闪过五缕浅淡光芒，负责测试的灰袍长老摇摇头：“五灵根，恭喜，可惜资质一般。”
少年肩头骤然垮下，盯着自己的脚尖磨蹭了两下，才转身走向角落处三流门派的木台。
下一个登台的是位红衣少女，发间别着朵银铃花，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刚触到灵球便猛地缩了一下，灵球突然爆发出双色光芒，映得她耳坠上的珍珠都亮了几分。
“双灵根！”长老的胡子都高兴得翘了起来，台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少女指尖轻轻抚过灵球表面，唇角扬起小梨涡，裙摆上的银线花纹随着转身动作泛起涟漪，发间银铃叮当作响，她步伐轻快地迈向中央区域灵霄阁的高台。
燕临溪踮起脚尖，小身子还没台沿高，只能扒着雕花台柱往上瞧。
灰袍长老低头便看见一双紫琉璃似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方才挤过来时蹭到的金粉，正仰头望着自己，伸出一只手，掌心在台面上拍得啪啪响：“喂，测灵根！”
长老被这奶声奶气的“喂”逗得轻笑，指尖轻点台沿，一道灵力托着小娃娃轻飘飘上了台，眼中满是慈爱地逗弄这个小不点儿：“小友可曾用过传讯符？家人可知你在此处？”
“本、本少爷想去哪就去哪！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燕临溪被当众抱起，耳尖微微发烫，立刻挺起小胸脯，奶声里硬是挤出几分威严。他腰间的袖里乾坤袋随着动作晃了晃，露出半截糖纸，那是齐休临走前塞给他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响声。
台下众人看着这奶凶奶凶的小模样，低低的笑声像春水流过鹅卵石，哗啦啦响成一片。
燕临溪可不管长老还有什么话要说，小手掌按在灵球上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灵球先是猛地一颤，紧接着金红色光芒如火山喷发般炸开，前排修士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指尖缝隙里漏出的金光在脸上镀了层金边。
光芒四射，整个天空都照亮一片，差点把凑得太近的人照成瞎子。
灰袍长老手中的玉笔“当啷”落地，老花镜滑到鼻尖上，露出眼底震惊的血丝：“天，天啦，天、火天灵根！”这话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人族大陆百年也就能见到个位数的单系天灵根，竟出现在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身上。
“火灵根，注定是炼器的好料子，各位就别跟我们天铸轩的抢人了。”天铸轩的炼器长老第一个反应过来，腰间的赤铜锤还挂着未干的火星，撸着袖子往前挤，腰间的炼器锤叮当碰撞：“小友来我天铸轩！咱们库房里的千年赤焰铁随便挑，筑基期就能开炉炼器——”
他们门派断层严重，急需火灵根的弟子，含有火灵根的三灵根，他们都恨不得抢过来，更别说火天灵根了。
然而，其他门派又岂能轻易放弃这样一个好苗子？
话未说完，灵霄阁的白衣长老已踏剑而来，衣摆带起的风掀飞了台边的纸笺：“我灵霄阁功法玄妙，必能成为一代大能。特别是灵霄阁《焚天剑诀》正缺火灵根传人，小友若愿加入，本阁可特开传送阵直通主峰——”
百花谷的女弟子们则围成一圈，裙摆上的花瓣纹样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最前方的姑娘递出支缀着露珠的火灵花：“小弟弟来百花谷呀，姐姐们教你用灵花控火，比那些笨笨的剑诀有意思多啦～”
一时间，各个门派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场面一片混乱。燕临溪站在中间，小小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在妖族虽然天灵根相对罕见，也不至于如此啊。
玄云山里，伊介正躺在寒潭，传音符发出刺耳的尖叫，那声音尖锐而急促。他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丝不悦，指尖捏着传音符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还是将灵力注入其中。
传音符里门主的怒吼像闷雷般炸开：“你，儿子，天灵根，还参加个屁的大选，快去把人给我接回来。”他忘记测试燕临溪的灵根了，竟然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想起小崽子临走前扬起的下巴，他忽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老燕子特意没告诉自己，不会就是准备看自己的笑话吧。伊介脚尖轻点地面，化作流光。
燕临溪这边依旧处于一片混乱之中，各个门派争得不可开交，场面如同群魔乱舞。
玄云山的人则稳稳地坐在高台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们早已得到了门主的回复，不用管这个孩子，因为那孩子是文诛剑尊的孩子。好好好，不愧是文诛剑尊的孩子，跟剑尊一样行为极其离谱。不过可以看其他门派的笑话也挺好的。
当伊介的身影出现在云层边缘时，正看见燕临溪被围在中央，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像只被群狼环伺的小兽。天铸轩长老的手只差三寸就要碰到他肩膀，而小家伙正踮着脚试图够对方腰间的炼器锤，这场景让伊介太阳穴的跳动更剧烈了。
“住手。”他的声音带着剑修特有的冷冽，像把淬了冰的刀劈开嘈杂，众人回头时，正见他踏在片竹叶上，衣袂被风掀起。
“师父！”燕临溪眼睛一亮，直接扑了过来，却在看清伊介脸色时猛地刹住脚步。他叉着腰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刚才推搡时扬起的金粉：“我要去天铸轩！他们有好多炼器材料，比你丹鼎里的破鱼有意思多了！”
这话让伊介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只觉得两眼一黑，袖中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想起三日前这小崽子用他的丹鼎煮鱼，最后还把鼎沿烧出个缺口，他就觉得心口发闷。
这个小家伙竟然还想跑去天铸轩。
“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去。”伊介声音冷下来，却在接触到那双紫眸里明晃晃的倔强时，语气不自觉软了三分：“玄云山的炼器峰比天铸轩……”
“才没有！”燕临溪打断他，小手指着天铸轩长老腰间的赤铜锤：“他们说火灵根天生适合炼器，你看那锤子，比你的剑好看多啦！”
周围修士忍不住轻笑，有人低声议论：“文诛剑尊的儿子居然嫌弃剑修，真是报应啊。”
人群中热闹非凡，甚至有好事者竟然开了赌局。那赌局周围围满了人，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不过，这局面倒是一边倒，所有人都压的文诛剑尊会在这场争吵中获胜。
热闹声中，齐休匆匆赶到，正看见自家师父和小师弟像两只斗气的公鸡。他摸了摸腰间的袖里乾坤袋，里面装着这可是他今天带的所有灵石了，他默默押了燕临溪赢，此刻看着伊介渐渐松动的表情，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果然，在燕临溪第不知道多少次强调“要学炼器”后，伊介突然转身，面向天铸轩的方向，袍袖甩得噼啪响：“随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一向强势的文诛剑尊竟然会做出这样的让步。
齐休听到后，默默地站到了伊介的旁边，用行动表明自己的去处。天铸轩的人此时更加高兴了，长老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买一送二，值死了！”
而玄云山的人见情况不对，心中焦急万分，文诛剑尊是真能干出这种事的人。他们赶紧又一封急报发给了门主，希望门主能尽快抓住自己的逆徒，挽回局面。
空间突然撕裂，门主的法相大手从天而降，直接拎起一人一崽塞进裂缝，动作之快，让燕临溪头顶的发带都被扯歪了，“你真是逆天了，逆徒！从来都是儿子随爹的，哪有爹随儿子的。”
门主的声音仿佛带着极大的威压，虽然是冲着伊介一个人过去的，但还是让周围的人都不禁心头一颤。
伊介听到门主的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他知道自己这次的举动确实有些过分，但他不能让燕临溪一个人去别的门派。齐休站在一旁，也感受到了门主的怒火。他微微低下头，不敢言语。
空间裂缝就如同它突然出现时一般，迅速地闭上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天铸轩的人直接傻眼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消失了。果然文诛剑尊还是逃不过自己师父的制裁，可惜了。
齐休更加无奈了，他看着消失的师父和师弟，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处理烂摊子，心中直直叹气。他索性取完刚刚下注赢的十二万灵石。然后假装茫然地询问了玄云山长老，未等长老回答，他便御剑飞行，直接逃走了。
玄云山的倒霉长老，看着混乱的场面，只能无奈地开始安抚其他门派，以及重新组织选拔。
视线转到了玄云山。
登天梯的白玉台阶泛着冷光，燕临溪被丢在第两百阶时，衣摆还沾着空间裂缝里的星屑。他环顾四周，只见云雾在脚下翻涌，抬头看不见顶，低头望不到底，活像悬在半空的孤舟。
“臭老头！”他对着裂缝消失的方向比了个小中指，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等着师父来捞自己。
殊不知伊介已经被门主狠狠地拽到跟前，铺天盖地一顿骂。伊介却毫不在意，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门主的责骂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他慢悠悠地掏了掏耳朵，全当耳旁风了。
门主看着伊介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拿这个逆徒毫无办法。整个丹剑一脉，只有齐休是个乖宝宝，哎。
燕临溪在台阶上左等右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师父跟师兄。他无聊地踢了踢脚下的台阶，又抬头望了望那似乎没有尽头的登天梯，他低头看了一眼台阶，随后无奈地往上走了两步。
仅仅走了两步，他就发现灵气在快速被台阶吸走，这让他微微一惊。原来，想登上这个天梯，只能纯靠肉身。但是他一点也不慌张，肉身什么的，自己天生就比人族强横。
起初还算轻松，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感到了疲惫，仿佛过了好几个月那么漫长。膝盖传来钝痛，像是被人用钝刀一下下剁着。他的呼吸渐渐变粗，额角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白玉台阶上砸出小小的水痕。
路过不知道多少层的时候，他喉咙干得冒烟，每呼吸一次都像是吞进一把碎沙，他忍不住伸手摸向袖里乾坤袋，却想起里面的糖果早被自己在路上吃完了。
伊介被门主拎到观星台时，正看见登天梯上那个小身影晃了晃。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传送符，目光片刻不离那抹摇晃的小身影。燕临溪的衣襟早已被汗水浸透，发带不知何时松开，黑色长发散落在背上，像团被揉皱的乌云。
当小家伙踉跄着跪下时，他再也忍不住，脚尖点地便要冲出去，却被门主抬手拦住：“别惯着，当年你爬这梯子时，可是断了三根肋骨。”
“他不一样！”伊介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急切，却在触到门主目光时骤然闭嘴。只能继续在台子上看着燕临溪，心中默默祈祷着这个小家伙能够坚持下去，别暴露原型就行了！
燕临溪的手掌撑在台阶上，指甲缝里嵌着白玉碎屑。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台阶渐渐重影，却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能输！不能让那个臭剑修看笑话！”
妖族天生的傲骨让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反而让神志清醒了几分。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却依然倔强地抬起脚，踩向下一阶。他摇摇晃晃的，像狂风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可能被掀翻。
他想不明白，人族这个登天梯，真的有人能走完吗？
云纹在脚下亮起时，燕临溪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他最后的意识，是看见云层中有人影闪过，带着熟悉的剑气破空声，是那个总板着脸的师父，来接他了。
而观星台上，伊介早已抛开所有顾忌，化作一道剑光冲了出去，在小家伙坠落的瞬间稳稳接住。怀里的小身子滚烫，像个小火炉，却依然在无意识地嘟囔：“炼器……天铸轩……”
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指尖轻轻擦去小家伙脸上的泪痕——原来，这小崽子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倔强，还要像当年的老燕子。
登天梯下，门主望着这对师徒，忽然轻笑一声。他想起百年前，自己也是在这登天梯下，接住了那个遍体鳞伤却不肯低头的少年。如今，那个少年已成为名震天下的文诛剑尊，而现在，他又在接住另一个倔强的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