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溪微微抬手，从脖子上挂着的储物戒指中取出了伊介之前给他的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药力瞬间在体内散开，沿着经脉缓缓流淌，所到之处，原本疼痛难忍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最后只剩淡粉色的新疤，与衣服上残留着的血迹。
他踩着碎木片走到路边，三具仆人的尸体呈扭曲的弧度倒在树根旁，其中一人的小臂还挂在断裂的车辕上。
碎块、血液、马车的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
怪异又可悲。
更远些的河岸边，妖兽留下的爪痕里渗着紫黑色的毒血，将岸边的芦苇染成焦黑色。
燕临溪一时间有些迷茫了。他现在居然不知道该去哪儿，不知道哪里才是他随时可以回去的家。及幼堂是不能回去了，自己的任务也算是戛然而止了。
回玄云山，那里有伊介和齐休，是他熟悉的地方，可他依旧没有弄清楚当初看到封煜木偶时候的心情是什么，他隐隐抗拒着回去。回血影楼的据点，好像又不太合适，他只认识生蚝跟丐子，而且他也没有玉牌。
回妖族，回得去吗？妖族的一切都像散在风里的骨灰，抓不住，也追不回。
亦或者就这样站在郊外等着，可等着又能等来什么呢？
他也不清楚，他满心的茫然无措，只能呆呆地站在这满是血腥与破败的路边。他现在像极了及幼堂墙上那只总在深夜徘徊的黑猫，同样的形单影只，同样的无人问津。
很快，燕临溪就做出了选择。
他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了路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寻了一处粗壮的树枝坐下，双手抱膝，静静地凝视着下方那一片混乱的现场。
官差的马蹄声碾碎了思绪。
十二名捕快身着靛青官服，腰间铁牌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为首者踩着血迹蹲下时，袖口的獬豸纹擦过地面的脑浆，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他们用竹片刮取血迹，将残肢装进浸过石灰的布袋，动作熟练得像在处理案板上的鱼肉。当年轻捕快抬头与树上的目光相撞时，瞳孔猛地收缩，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手中的笔在卷宗上划出歪斜的墨线，却终究没敢发出半点声响。
燕临溪心里明白，这些凡人官差大抵是知晓他不是凡人，也料定他与这场灾祸有着某种关联，却又不敢轻易招惹，所以才选择了这样一种视而不见的方式。
就如同那个富豪一样，凡人在害怕他们这些修仙者。
他静静地看着那些凡人在忙碌中渐渐收拾完那一片狼藉的现场。随后，这些凡人如同来时一般匆匆，一辆辆马车拉着残骸和尸体，渐渐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长长的。
燕临溪的眼神有些空洞，思绪随着那逐渐消散的晚霞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发什么呆呢？”袖口蹭着树疤的声响刚落，一双手毫无征兆地闯入视野，在燕临溪眼前晃了两晃，“难不成死的孩子里有你相好的？早说啊，老子保准给她扎个金童玉女纸人陪葬。”
丐子欠揍的声音混着酒味扑面而来。
“这段时间，是去学怎么讨打了？”燕临溪猛地回神，袖口带起的风扫开那双手，“倒是该去学学怎么闭嘴。”
“讨打？就这些废物。”对方单手叉腰，语气狂妄至极，下巴微微上扬，满脸的不屑地上啐了口草沫，拇指狠狠戳着自己胸口，“老子往那儿一站，他们刀砍过来都得绕着走，生怕蹭破了我的皮。”
燕临溪跟丐子学的那一套嘲讽别人的本事，在丐子身上却没有起到一丝作用，只好开口说道，“这不是能不能打过的问题......我知道了，及幼堂那些人......”
丐子眼角余光瞥见燕临溪哽住的神情，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酒气混着血腥味钻进他鼻腔，“寄生魔干的。”
燕临溪回忆了一下刚刚那只妖兽的样子，皱着眉头，“寄生魔？我没有听说过。”
妖族大陆没有那种东西，有幽煞树在，鬼族跟魔族都无法放肆。
丐子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你是妖族大陆那边来的吧，鸠鸟族跟金乌族的？”
燕临溪的瞳孔骤然收缩，不知道丐子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这理论上来说除了伊介之外，没人会知道他的身份。
可对方只是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扯出惯常的痞笑：“寄生魔在人族大陆很常见，而且你鸠鸟的习惯一点也没有掩饰。”
燕临溪想尽快结束这个让他有些不安的话题，“去把寄生魔抓了吧。”
丐子嗯嗯地敷衍了一下，他的心思完全不在抓寄生魔这件事情上，“你这火灵气我在书中见过，你想隐藏身份，换个颜色不好吗？比如……白色。”
“怎么做？”燕临溪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丐子，听着对方讲解毒火相融之法。
他调动起体内的灵气，直接将积攒在体内各处的毒素驱赶到经脉内。毒素与灵气接触的那一刻，燕临溪能清晰地感觉到两股力量之间的相互抵触。
金红色灵力与青紫色毒雾在丹田激烈对冲，他咬碎舌尖强压翻涌的血气，顺着灵力的脉搏轻轻引导，试图让它们达成一种和谐的状态。
灵气根本不干，它在本能的拒绝一切不纯粹的东西。
灵气一张一弛，他顺着那股律动，慢慢地引导着毒素一点一点地融入其中。随着毒素不断地融入，那原本金红色的灵气开始染上了白色。
他完全没听丐子在说什么。
燕临溪能察觉到自己的灵力变得越发活跃却又难以掌控起来，伸出手掌，轻轻一催，一团白色的火焰在他掌心之中跳跃而起。
丐子的絮叨突然卡住。
那团火焰初时泛着珍珠母贝的虹光，转瞬便凝成纯粹的月白色。丐子方才还吊儿郎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忌惮，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你要懂得掩盖天赋，人族是没有办法这么快的驯服自己的灵气。”
“驯服？不应该是共存吗？”燕临溪的父亲告诉过他，灵气与自身是一种相互依存、和平共处的关系，而并非是一方去驯服另一方。
“我对跟灵气共存没有兴趣，而且，你不也在强迫其他灵气为你所用吗。”丐子说话时歪靠在树干上，“你之前引动风灵气，可不是你丹田里的。”
“可你刚才教我融合毒火……”两种截然不同的修法在燕临溪眼前撞出裂痕，他抛开这个丐子不想解释的东西，回到之前的事，“我们去把那个寄生魔抓住吧。”
“少打岔！”丐子没有立刻回应燕临溪的提议，而是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脸，“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的脸了，老子接了个委托，画像上的家伙跟你眉眼像得很。”
“什么委托，击杀吗？”燕临溪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生擒，我直接拒绝了，打了委托人一顿。”
“还能拒绝，不对，你怎么还打了委托人？”
“开玩笑，生擒元婴期的，这是在试探血影楼有没有化神期杀手。”丐子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草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燕临溪，“更何况，击杀才是最轻松的。想拿这种事儿来算计血影楼，揍他们一顿都算客气的。”
“老子只是把那委托人的门牙都敲掉了，现在该担心的是他们——”
“寄生魔还在吃人！”丐子的话未说完就被打断，只见小家伙皱着眉头，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满。
“小比噶，那玩意儿比你爹还难缠！”丐子夸张地抱头，搞不懂这小比噶怎么就跟一只寄生魔干上了，“再说了，你当血影楼的其他人是摆设？会有人处理的……”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因为燕临溪正用看骗子的眼神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分明是识破了他的敷衍，并且很生气。
“从你来开始，就总把话题往我身份上引。”燕临溪突然开口，剑尖无意识地划过树皮，“你根本不需要我去当诱饵，是想支开我去查别的事。”
“行啊小比噶，学会套老子的话了？”丐子露出难得正经的神情，他捡起墨镜盖上他不愿意让人看见的双色瞳，再抬头时又挂起痞笑，“算你突然长脑子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略显僵持的氛围。三道黑影从槐树后闪出，为首者肩甲上沾着城郊的红土，腰间牛皮袋还在往下滴着紫黑色血液。
他单膝跪地时，衣摆扫落几片枯叶，声音里带着任务完成的紧绷，“寄生魔已擒获，是否就地正法？”
“废话，留着过年？” 丐子踢飞脚边石子，砸向对方，“养它干嘛，白养。”
探子领命转身的刹那，燕临溪突然伸手拽住对方袖口，“等等！我——”
话未说完，探子已化作残影消失，只余下几片被掌风扫落的槐叶飘在脚边。
“回来！” 丐子看见小比噶懵了的眼神，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吼道，“带活口回据点！”
话音未落，三道黑影又折回，为首者额角沁出细汗，却依旧恭敬如初，“遵命。”
转瞬便消失在暮色里。
“瞧老子这记性。”丐子摸了摸脑袋，思考了两秒，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直接让他去就行了，这不是多走了几步路。”
说罢拽着燕临溪拐进青石巷，拐角处的青楼正挑着朱红纱灯，丝竹声混着脂粉香扑面而来。
门庭若市的热闹里，燕临溪盯着门框上剥落的金漆，全然没注意到花枝招展的女子正上下打量他，直到对方掩着绣帕轻笑：“丐爷何时拐了这么标致的小娃娃？莫不是从哪个仙门偷来的？”
“怎么还带到咱们这青楼里来了？”
“别管那个小比噶，跟我逍遥快乐去。” 丐子熟稔地搂住女子腰肢，径直朝二楼走去，然后熟门熟路地打开了房间里的暗道，出现在了一楼后院里面。
女子没有跟下去。
“奶奶的，这地下的据点，每次进出都得七拐八绕的，黑咕隆咚的，真不爽。” 丐子骂骂咧咧地摸着石壁上的夜明珠，幽蓝光芒映出他嫌弃的表情，“血影楼干脆改名叫地鼠门得了，等老子当上楼主，先把据点搬到山顶 ——”
话未说完，脚下突然踩到滑腻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半块发霉的炊饼，顿时跳脚，“肯定是生蚝那个王八蛋把干粮掉这儿了。”
地下据点的石门推开时，声浪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二十余名探子围在三丈高的铁笼前。
笼子里传来低哑的嘶吼，铁条间漏出的紫黑色血液正腐蚀着地面的青砖。丐子挤开人群时，袖口扫到某探子的卷宗，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寄生魔拼接的头颅，旁边批注着 “吞食七名孩童，妖核藏于眉心”。
“让让让让，围着看猴戏呢？” 丐子抬脚踹了踹最近的探子屁股，转头冲燕临溪比了个手势，“交给你了，老子去前厅讨杯酒喝 ——”
话未说完已消失在石门后，衣摆带起的风里还飘着半句哼唧：“把寄生魔的情报跟他拆开了说……”
他对这及幼堂的事儿全然不放在心上了，来这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只想着赶紧出去寻个痛快。
燕临溪盯着铁笼里蜷缩的怪物，听着探子们低声嘀咕 “拆开来讲”。
某探子突然递来浸过符水的锁链，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与丐子如出一辙的狡黠：“小公子想怎么‘拆’？我们这儿有十八种逼供手法，最狠的能让妖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