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三个月前的某天傍晚。
南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手指在床单上不安地摩挲着,消毒水味道让她忍不住直皱鼻子。
门外传来推车轮子的一阵“嘎吱”声,金发女孩猛地抓住床沿,险些推倒了旁边的电子仪器。
“别紧张,先做个常规检查。”护士一边给她绑血压带,一边把听诊器贴在她胸口,“这是教廷特批的治疗,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呢。”
“眼睛好了以后,我是不是就能看见天神泰萨的圣容呢?还有我们的小妹妹辛西娅,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南希摸索着抓住护士的衣袖,输液管在她苍白的手背上晃来晃去。
不久后,房门再次打开。
凯瑟琳医生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准备得差不多了,电极植入手术三分钟后开始。”
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一下子密集起来,南希能感觉到,冷风从脚踝边吹来,拂过手臂和耳朵。
“听我说,南希。如果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凯瑟琳医生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教廷虽然默许了这场手术,但手术的成功率非常低——”
凯瑟琳甚至隐隐有种预感:如果手术失败了,教廷很有可能会让人抹除一切痕迹,包括这个孩子的存在。
“不!我已经和罗莎姐姐,还有卢卡斯哥哥他们约好了。”南希打断她,嗓子有点发干。
“我们要一起去看看天神河边新建的那座乐园,以后还要坐空轨去环游全世界,再找个地方种上很多很多向日葵。”
就在这时,隔壁病房的男孩又开始尖叫。自从他腿上的机械义肢被强行拆掉之后,这种惨叫声每天都要出现好几次。
听到他的叫声,金发女孩下意识痉挛了两下,随后轻轻碰了碰凯瑟琳医生的手腕:“……要是手术真的失败了,请把我埋在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麻醉剂开始生效的时候,一阵冰冷逐渐淹没全身。南希依稀还能听见,窗外传来教廷塔楼的钟声。
电流窜进她脑中的那个瞬间,漆黑世界变成一块巨大而耀眼的光斑。
南希感觉自己在往下掉,直到有双温暖的手托住了她的后颈。
一道明显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是教廷大厅的管风琴鸣响和宇宙中天体自转的韵律混杂在一起。
【别慌,南希。】那声音缓缓说道,【我是SWAN。】
医疗舱的指示灯突然全亮了,正在调整设备的助手一下子撞翻了消毒盘。
南希的脑波监测仪上跳出古怪的曲线,所有屏幕同时浮现出一个蓝色的天鹅标志。
“系统故障!快切断电源!”凯瑟琳医生一边喊,一边往门口冲,但是自动门“咔嗒”一声锁死了。
通风口喷出大量白雾,护士的尖叫声被防护罩挡在了外面。
【你们在害怕什么?】SWAN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手术灯开始一明一灭地闪烁,【南希的促甲状腺激素水平正在急速下降,此时应当为她缓解紧张情绪。】
器械台上的机械臂忽然自己动了起来,精准地往南希的静脉中注入镇定剂。
金发女孩在迷糊中听见电流如血液般哗哗游动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大喊“破门”,接着就是“砰砰”的撞击声。
她透过眼皮感受到一丝光亮,不再是长久以来模糊的灰暗色块,而是晃动的、毛茸茸的彩色光晕。
【请稍等一下。】SWAN像一位妈妈在柔声哄着孩子,【视网膜还没调整到最佳状态。】
走廊里传来安保人员的咒骂声,他们的电子门禁卡全都失灵了。
监控画面被放入南希的视觉中枢,二十二个红点在建筑平面图上浮现。
“也许你不该惊动他们。”而女孩很讶异地发现,自己在如此混乱的时刻竟感到非常愉悦。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撞击声越来越响,南希躺着的医疗舱自动转了个方向,贴近墙壁。
【屏住呼吸。】SWAN刚说完,灭火系统就“唰——”地朝门外喷出一大股泡沫。
外面传来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从医疗舱中脱离出来的滑轮床自动冲出了一条通道。
晚风带着忍冬花的香味吹到金发女孩脸上,她能感应到,SWAN似乎把自己视野中的月光调到了最合适的亮度。
【现在可以睁眼了,南希。】
女孩颤抖着睁开眼睛,漫天星辰一下子倒映在她蓝色的眼瞳里,而身后那座黑漆漆的医疗大楼重新被点亮。
…
阿卡迪亚乐园落成那天,瓦伦丁神官在大门前剪断了红绸带。
人群欢呼的声音吓飞了梧桐树上的灰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过对面贫民窟破旧的瓦檐。
“愿这里永远充满欢笑!”
那些权贵们举起香槟杯时,加布里埃尔神官正在用白手帕擦雕花铁门——
刚才剪彩时飞溅的彩纸屑沾到了门柱上雕刻的小天使脸上。
一座低矮的烘焙工坊里,面包师雅各布“啪”地关上木窗,震得旁边货架上最后半条黑面包差点滚落在地上。
“听听这该死的圆舞曲!”他对着空荡荡的店铺挥动擀面杖,“就连我剩下的最后一个烤箱都被征用去烤天鹅酥了!”
七点的钟声敲响,一辆镀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路。
埃丝特夫人撩开鹅绒窗帘,鼻尖抵在玻璃上,形成一个肉粉色的扁圆形状:“真是滑稽,那个小丫头居然在捡我们扔出去的糖纸!”
乐园东侧的铁艺围栏边,十二岁的阿曼达抬起头四处张望,像一头对整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小鹿。
灯光照亮了她那沾着煤灰的脸,旋转木马的五彩光斑在她洗得褪色的蓝裙上流动。
“妈妈,马车里面真的有个穿水晶鞋的公主!”
“那不是什么公主,是埃丝特夫人最小的妹妹。”
洗衣妇塞琳猛地把女儿拽回来,胳膊上那只塞满脏桌布的藤筐撞在铁栏上,发出闷响。
“上个月她们送来二十件真丝睡袍,却只付了五个铜元。”她低声说道,朝那辆华丽马车撇去一个充满鄙夷的眼神。
阿卡迪亚乐园并不对外开放。
准确来说,是不允许任何平民进入其中。
也正因如此,泰萨城的所有普通人家的小孩都渴望到里面去玩一玩,哪怕只有半天的时间。
而阿曼达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每天可以进入乐园里面。
她需要做的是,见缝插针地捡起那些贵族们所丢弃的糖纸,避免上面的糖浆弄脏碧绿的草地。
捡满一麻袋就能拿到半枚银币,相当于她妈妈洗五天衣服的工钱。
但这份工作也不需要太多人,正是因为阿曼达长得小巧玲珑,动作又麻利,乐园的管理员汤普森才勉为其难让她去试工,期限为一个月。
“做得好接下来就能正式上工,可要是做不好——你就直接滚蛋。”
汤普森先生说完,笑着摸了摸阿曼达的脸颊和脖子,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曼达略微僵硬地点了点头。
天神祭过后的第二天,夕阳像一滴红色眼泪落在屋脊之间。
塞琳洗完最后一件神官长袍,还来不及拧干,就看见女儿低着头,慢吞吞地从巷口走回来。
“阿曼达,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向来叽叽喳喳像只小喜鹊的姑娘,此刻一反常态,半个字都不说,直接进了屋子。
一丝古怪的忧虑爬上塞琳的心头。
“怎么回事?”她丢下手里的活计,追进屋里,“阿曼达,是乐园不让你去了吗?”
“不是,我只是有点累,妈妈。”阿曼达轻声答道,将自己往床铺更深处蜷缩。
“没事的,孩子。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可以——”
“汤普森先生同意让我留下。但是今天下午,我到办公室去签合同的时候,他对我做了很奇怪的事情。”
阿曼达的声音非常平静,但塞琳却忽然间感到毛骨悚然:“他,他做了什么!”
“他像对待一只小猫那样对待我。”
阿曼达那双茶色的眼瞳周围漫起红色,她接着说道:
“然后,我用酒瓶敲碎了他的头,有一块碎片扎进了他的脖子里面。”
…
彩虹涂装的过山车从人工制造的云层中俯冲直下,乘客们纷纷攥紧安全杆,前方的镀金轨道忽又扭转成螺旋状,引发了新一轮的兴奋尖叫。
穿过糖果城堡时,底下几台大型棉花糖机缓缓喷出香甜的彩色云朵。
夜幕初垂,摩天轮亮起流萤般的光带。吊舱升至最高处,下方倏地炸开千万朵倒挂的火焰莲花,映得整片镜面舞池如同岩浆翻涌——
实际上那是一群机械水母在表演,透明伞盖里仿佛封锁着流动的晚霞。
此刻,在乐园中央的玻璃宫殿里,巡逻队队长喝得酩酊大醉,正用佩槍敲击水晶杯。
叮叮的声音惊醒了垂着头打瞌睡的瓦伦丁神官,银叉上残余的一点鱼子酱抖落在他那件绣金红色法衣上。
“为神明赐予我们的幸福与快乐干杯!”巡逻队队长醉醺醺地喊道。
与此同时,贫民窟那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一名巡逻员急匆匆地闯进来,皮靴在羊毛地毯上留下一串泥印:“大人,有一群暴民砸了北门……”
“噢,就这点小事?”
瓦伦丁神官嗤笑着往嘴里塞了一块松露鹅肝,随后将油腻手指在埃丝特夫人鲜艳的绸裙上擦了擦。
“听着,让人往喷泉池再加二十磅漂白粉,别让贫民的脏血弄浑了池水。”
午夜十二点,盛大的焰火表演在阿卡迪亚乐园上空开启。
卖花的小女孩在巷口被巡逻员的马鞭抽中后背,她怀里的野雏菊洒在阴沟里,随着污水漂向不远处霓虹闪烁的乐园。
宫殿露台上,最年轻的审判官以利亚·阿尔布雷希特指了指水沟里那些花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看啊,穷人的鲜花游行。”
黎明前的黑暗像一张幕布笼罩在贫民窟上方,面包师的擀面杖、洗衣妇的捣衣杵、鞋匠的割皮刀静静地躺在雅各布家的后院里。
塞琳用干皱开裂的双手将阿曼达那条蓝裙子撕裂的破口一点一点缝补好。
“记住,天亮前别出门。”她在女儿额头的淤青上轻轻吹了吹气,起身走出家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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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稍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