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嵘唯一一次见到苏姮哭,是苏公过世的时候,当时父亲带他前去宣德侯府吊唁,她没有哭的歇斯底里,或许说,苏家的人都哭的很安静。
他只注意到了苏姮,她的泪水从脸庞滑落,肩膀都在颤动,可她死死捂住嘴巴,没有哭出声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父亲把他叫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宣德侯过世的时候,苏姮的弟妹还十分年幼,她觉得自己是长姐,往后该帮着母亲将侯府门楣撑起来,不该于人前过于暴露自己的情绪。
其实私底下,她偷偷哭过好多回了。
印象里,陈婉月从来没有那么哭过,她受了委屈只会用含泪的双眼看着自己,或者背着自己拿手帕擦拭着眼泪。他心里也知道陈婉月有时候有意把自己的委屈放在他面前,而他也有意纵容她。
苏姮身上有的,似乎都是陈婉月从没有过的,陈婉月对他,有的只是依顺,不管他说什么陈婉月都会说他说的是对的。
苏姮不一样,她有着自己的见解,会与他争辩,也会在他苦恼时给他提意见。
如今再回首往事,却发现那个时候的他是那么不堪一击。
他并不喜欢那样的陈婉月,只是她是侧脸有三分神似苏姮,那样看着他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苏姮遇到这种事情会怎么样。
当年陈婉月算计他的事情,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可是那几分的神似,让他慌了手脚。
崔嵘还记得,苏姮快生的时候他当时守在门外,里面那个是为他生孩子的妻子,当产婆告诉他苏姮难产的时候,他忽然慌了,他不顾母亲的反对走了进去,未到床前,就听见苏姮拉着产婆的手,让她保住孩子,一定要保住孩子。
他再迈不进一步,像是被生生的定在那里,孩子的哭声传了出来,苏姮也看见了他,那是苏姮最后一次叫他夫君。
他害怕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跑了出去,直到苏姮下葬,他才回去。苏铄找到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薄情寡义,可他依旧不敢回去,他觉得是他害死了苏姮,他甚至害怕见到那个孩子。
那段时间更是浑浑噩噩的,母亲让他看一眼孩子。
苏姮生前给孩子取了名字,她说女孩就叫明仪,男孩就叫成栎。
他的女儿,就叫明仪。
孩子虽未长开,可眉宇之间还是能看得出像母亲的。
当时的他更不敢看孩子。
他天天待在酒肆里酒喝酒,喝得多了,脑子有点儿不清醒。好像有谁轻声细语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抬眼看过去,好似看到了苏姮。
翌日清醒之时,他竟然拥着个陌生的女子躺在榻上。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对方却说认识他,仰慕他很久。
崔嵘对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子,是个七品小官之女,论家世论容貌,是样样都不及苏姮的,可是她就那么看着自己,用那样爱慕的眼光看着自己,她的眉目间都带着对他的情意,发现她竟然还有几分长得苏姮的时候,他彻底的慌了神。
她说她不在意,可是自从那天之后,只要他去酒肆,好多次都能看见她,就坐在他的不远处。
有好几次,醒来的时候都看到她躺在自己身边。
她哭得泪眼婆娑,说不求名分,只想跟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崔嵘觉得很荒唐,为了躲开她,好几日不肯去酒肆。也知道那女子,定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躺在自己身边。
直到陈婉月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他开始慌张,他害怕听到怀孕生子,他又想起了苏姮,想起了那个孩子,他至今都没敢瞧过那个孩子,哪怕母亲让人把那个孩子抱到自己面前让他看。
可是陈婉月哭泣着告诉他,她想生下腹中的孩子,想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只是做个外室,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犹豫了,看着那个好似苏姮的侧脸,好似看到了苏姮在控诉他,所以他心软了。
他跪在母亲门前求母亲成全,一向疼爱他的母亲斥责了他,并且告诉他,陈婉月不可能入他们崔家的门。而父亲,拿着棍子狠狠地将他打了一顿。
他躺在床上,阿妹来看他,她与陈婉月一向交好,可这一次,她却极尽嘲讽。
原本瞧不起的女人突然成了她的嫂子,让妹妹无比的愤怒。
无媒苟合,这是她对于陈婉月的侮辱。
他开始绝食,第一天第二天直到第三天,母亲开始慌了,开始妥协了,他是母亲唯一的儿子,是嫡子,母亲不会让他放弃世子之位的。
母亲开始劝父亲,不知道母亲怎么劝的父亲,最后父亲也妥协了。
可发妻亡故未满一年便续弦,父亲被言官参奏,圣人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毫不留情的斥责了父亲。
最后,陈婉月虽是以正妻之名嫁入了显国公府,可却是被一顶红纱小轿匆忙抬进府中,就连嫁妆都极其寒酸。
他觉得委屈了她,可她却温言细语的说只要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可是嫁进国公府的陈婉月,却怎么都看不出当初肖似苏姮的侧脸了,就好像,那是他的一场梦。
崔嵘手里紧紧抓着曾经的画作,抬头看着上空,看不清心里在想什么。
陈婉月站在不远处看着崔嵘。
天色很冷,冻得她手脚冰凉,可是她却不敢离去。
如果真的让那个小贱种回来,那她所有谋划,都会毁于一旦。
*
赵文心在家里也是十分焦躁,尤其是女儿从年宴回来的路上问她的那个问题,让她觉得很是不安。
大过年的,心里却是十分的不安。
圣人信任的臣子,未来准太孙妃的母家,不少人想要跟他们有所来往,结果大年初一就闭门谢客。
众人不解其意,只得转道去了忠远侯府。
反正都是一样的,日后陆连云是要回庭州的,那太孙妃的母家还是在忠远侯府这里。
跟谁套近乎不是套。
陆连云勉强还沉得住气,“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我看不如我们先查清楚,要是妱妱真是……”
“不行,那是我的女儿,当年是他们扔了女儿,凭什么我养了这么大,他们说要回去就要回去?”赵文心有些失控的呕吼道。
当年显国公府丢孩子的事情,稍微打听一下也能知道。那日慈云观被大火烧过的厢房,附近就是孩子丢了的地方。
她不相信好好的孩子会莫名失踪,显国公府也不是普通的人家,护卫有的吧,丫鬟总有的吧。
怎么就偏偏那么巧就把孩子给丢了呢?
那么多人都看不住一个孩子,倘若妱妱真的是他们家的女儿,让她如何能放心让妱妱回去。
当年捡到孩子的时候,几乎到了庭州边境,那么远难道是个一岁左右的孩子自己爬过去的。
显国公府是什么好地方吗?
让她怎么舍得把女儿往那边送的。
他们凭什么要她的女儿?
陆连云拉着她的手,赵文心的泪水倏然落了下来。
那是她捧在手心十多年的女儿啊。
之前有传闻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让她如何巴巴的将女儿往那里送。
所以赵文心不去想,她自私的想着,妱妱就是她的女儿,谁也不能将她抢走。
捡到她的时候,她烧得脸颊通红,像猫儿一样抽泣着,呼吸都是十分微弱,大夫说,再晚些,她就要丧命了。
陆微知站在前厅外面,面色有些发白。
她听到了阿耶阿娘的话,却没有进去打扰他们,而是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坐在秋千上发愣。
原来她真的不是阿耶阿娘的女儿。
“八娘,八娘你怎么了?”银丹伸手在她跟前挥了挥。
陆微知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事。”
银丹递了张帖子过来,“皇太孙殿下来了,在门口等你呢。”
陆微知点头,洗了把脸,确定没有什么迹象,这才出门。
皇太孙殿下约她出去玩的事情,早几日就说过了。
他说宁王那里养了不少好马,要带她去挑一匹马。
这是阿耶阿娘也知晓,反正皇太孙殿下经常带她出去玩,他们都已经习惯。
让府里的管事知会他们一声,陆微知便跟着皇太孙殿下去了宁王府。
天气冷,她身上穿着厚厚的斗篷。
马车里烧了上好的银丝炭,里面很暖和。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便是她遮掩的很好,还是被燕靖屿看出她眼眶发红。
陆微知揉了揉眼睛,笑道,“方才和银丹她们在院子里想用炭火烤肉吃的,没想到把自己熏到了。”
燕靖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伸手抓过陆微知的手,才发现她手很凉。
烤肉的手怎么会凉呢?
他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妱妱若是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只是将车厢里放的点心拿给了她吃,又给她倒了杯热茶暖手。
陆微知今日话不是很多,脑子里也很乱,没空和殿下说话。
偶尔说一两句,还有些走神。
到了宁王的马场,才回过神来。
刚要起身,被殿下拉住,殿下很是贴心的将兜帽替她带上。
“天气有些冷,别着凉了。”
“谢谢殿下。”
“谢什么,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不要这么客气。”
“我知道了。”
下马车的时候,陆微知本想像以前一样,搭着殿下的手跳下去的。
这样其实很没规矩,不过殿下一直很纵容她。
这次也是跳下去的,却被殿下抱了个满怀。
“殿下?”
“前几日下过雪,地上有些湿滑,别弄脏了你的鞋。”
陆微知很是不好意思,脸颊也泛着红晕,“没关系的,我带了备用的鞋子,而且这样被人看见的话不太好。”
燕靖屿却是将她抱到门口,才将人放了下来。
“有什么不好,我照顾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有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