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的硝烟散尽，青石巷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重新流淌起慵懒而真实的烟火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连空气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回春堂的清晨不再被倒计时的阴影笼罩。
林郎中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擦拭着药柜，动作从容了许多。
阳光透过窗棂，在擦得锃亮的铜秤上跳跃。堂屋里弥漫的不再是提神醒脑的辛辣药香，而是炖煮着软糯小米粥的温和米香。
叶聿炀依旧起得早，但不再是蜷缩在角落的沉默影子。他坐在后院那张熟悉的藤椅上，晨曦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那只吊了许久的石膏手臂终于拆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深色的护臂绷带，包裹着依旧苍白消瘦、肌肉萎缩明显的右臂。林郎中正小心地为他拆开绷带换药，动作轻柔而熟练。
“嗯…恢复得比预想的好。”林郎中仔细检查着拆线后微微泛红的伤口和周围皮肤的颜色，又轻轻活动了一下叶聿炀僵硬的手腕和手指，“筋骨的连接是稳住了。就是这肌肉萎缩得厉害，神经的恢复…急不得。慢慢来，每天坚持做我教你的复健动作，一点点刺激它。”
叶聿炀低垂着眼帘，看着自己那只依旧无力、指尖微微蜷曲、甚至有些变形的手。
它苍白得像从未见过阳光，指节处因为长期固定而显得突出，皮肤薄得仿佛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与左手健康的肤色和力量感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屈伸了一下手指，动作僵硬而艰难，指尖只能轻微地颤动一下，便无力地垂下。
一股熟悉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绝望狂暴，只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他沉默地点点头，伸出左手，配合地拿起旁边小几上放着的一颗小小的木制按摩球——那是林郎中特意为他做的复健工具。
他用左手引导着那只无力的右手，笨拙地、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去捏握那个圆球。动作艰难，如同婴儿学步，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林青竹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走到后院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阳光勾勒出叶聿炀专注而忍耐的侧脸，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
那只努力想要掌控木球的右手，像一只折翼后挣扎着学习飞翔的雏鸟，带着令人心颤的脆弱和倔强。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粥碗轻轻放在藤椅旁的小几上，挨着那颗木球。碗里蒸腾的热气氤氲开来，带着小米的清香。
叶聿炀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碗粥，又极快地掠过林青竹沉静的脸，最终落回自己笨拙的右手上。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道谢，只是更加专注地、近乎固执地，继续着那艰难而缓慢的捏握动作。沙沙的摩擦声在宁静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巷子另一头，万姚家的院子里飘出诱人的肉香和夸张的喧闹声。
“妈！说了少放点糖！太甜了！”万姚咋咋呼呼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
“你懂什么！红烧排骨就要这个味！”万妈妈中气十足地反驳。
“阿姨！我给您打下手！”秦墨阳清朗的声音带着殷勤。
“去去去！别添乱！陪姚姚看电视去！”万妈妈笑骂着，语气里却满是欢喜。
万姚家的小院里支起了圆桌，万爸爸乐呵呵地摆着碗筷。
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硬菜，中间那盘油光红亮的红烧排骨格外诱人。万姚瘫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毫无形象地晃着腿，指挥着秦墨阳给她倒果汁。
“万小姚！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秦墨阳嘴上抱怨，手上却麻利地倒了杯橙汁递过去，眼神亮晶晶的。
“考完了！我就是大小姐！”万姚理直气壮地接过，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瞧你那点出息！”万妈妈端着一盘清炒时蔬出来，嗔怪道，脸上却笑开了花。
高考结束，女儿平安归来，比什么都强。
林青竹和乔敏妍被万姚电话轰炸叫了过来。刚进院门，就被热情的万妈妈拉住。
“青竹！敏妍！快坐快坐！就等你们了！今天阿姨做了姚姚最爱的排骨，你们也多吃点！补补！看你们俩，都瘦了！”万妈妈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把两人按在座位上，又忙着去盛汤。
乔敏妍有些拘谨，但看着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万家人毫无隔阂的热情，眼圈微微泛红，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阿冼也来了，坐在乔敏妍旁边。
“敏妍，尝尝这个，阿姨的拿手菜。”阿冼将一块炖得软烂的排骨夹到乔敏妍碗里。
“谢谢阿冼哥。”乔敏妍小声说。
“跟我客气什么。”阿冼笑了笑，目光扫过她依旧有些单薄的身形，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多吃点。百草堂那边新进了一批黄芪，回头我给你配点，补补气血。”
林青竹安静地吃着饭，听着万姚和秦墨阳斗嘴，看着万妈妈不停地给大家夹菜，感受着这份喧嚣而真实的温暖。
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一种久违的、属于平凡生活的踏实感包裹着她。
“青竹，你打算报哪个学校？”万姚啃着排骨，含糊不清地问。
“还没完全想好，看分数吧。”林青竹回答，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回春堂的方向。
“叶大哥的手好点了吗？”乔敏妍轻声问。
“嗯，在慢慢复健。”林青竹点点头。
提到叶聿炀，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安静了一瞬。大家都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万妈妈叹了口气：“那孩子……也是不容易。林郎中仁心仁术，会好的。”她看向林青竹，“青竹啊，你也多费心。”
林青竹轻轻“嗯”了一声。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林青竹和乔敏妍帮着万妈妈收拾完碗筷，婉拒了万姚“再战三百回合”的扑克牌邀约，慢慢走回青石巷。
路过阿冼的“百草堂”时，乔敏妍的脚步慢了下来。百草堂的门开着，里面飘散出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草香。阿冼正在柜台后整理药材，看到她们，笑着招招手。
“阿冼哥。”乔敏妍走进去。
“敏妍，青竹，进来坐会儿？”阿冼放下手中的药秤。
“不了阿冼哥，我们就是路过。”林青竹微笑摇头。
乔敏妍却站在柜台前，看着阿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从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封，双手递了过去，脸颊微微泛红，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阿冼哥……这是……这段时间的房租和饭钱……可能……可能还不够，但我以后会慢慢还清的。”她指的是住在百草堂那段时间。
阿冼愣了一下，看着那个信封，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认真而温和。
他没有去接。
“敏妍，”他声音低沉而有力，“百草堂的门，永远为你开着。不是因为钱，是因为这里永远有你一张床，一碗热饭。”他顿了顿，看着乔敏妍倔强而认真的眼睛，最终伸手，接过了那个信封。
但他没有收起来，而是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盖着“百草堂”印章的纸，一起递还给乔敏妍。
乔敏妍疑惑地接过那张纸，展开一看，瞬间愣住了。
那是一份聘书。
聘乔敏妍同学为“百草堂”暑期实习助理，负责药材整理、记录等辅助工作，并支付相应的实习津贴。落款是阿冼的亲笔签名和鲜红的印章。
“这……”乔敏妍眼眶瞬间湿润了。
“不是施舍，”阿冼看着她，眼神坦荡而温暖，“是百草堂需要个细心可靠的帮手。你做事认真，又懂一些药材常识，再合适不过。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安心工作，好好干。”他指了指那个信封，“这个，就当是你提前预支的工资了。”
乔敏妍握着那份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聘书，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绝望，而是被尊重、被认可的巨大暖流。她用力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林青竹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她悄悄退开几步，将空间留给他们。
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暖洋洋的。巷子口传来小贩悠长的叫卖声：“磨剪子嘞——戗菜刀——”
平凡而温暖的市井烟火，将高考的惊涛骇浪彻底熨平。
回春堂的后院里，叶聿炀依旧在笨拙地捏握着那颗木球，汗水滴落，眼神专注。
林青竹慢慢走回去，脚步轻快。
她知道，属于青石巷的、悠长而充满希望的夏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