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帝司寒笙今年三十七岁,但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气度沉静,性如白玉,与坊间所传杀伐之相迥异。
是以月绯纵见他身着赤龙玄袍,也未能即刻识得此乃大昭天子御临。
司寒笙是先帝的第九个儿子,他的生母纪氏出身低微,原是皇家行宫水云苑的洗衣婢女。纪氏偶然被先帝临幸,九死一生诞下皇子却不幸薨于蓐席,可谓福薄命浅。
先帝子嗣众多,这位九皇子在兄弟中毫不起眼。
谁料乾元二十八年冬,先帝病笃之际,向来寂寂无闻的九皇子竟然得到清都士族和朝中武臣的鼎力匡扶,就连月绯的父亲南山王也以护驾之名提兵北上,拥立皇九子登基。
高阳帝承三方翊戴,不过旬月便坐稳了龙庭。御史台旋即上表劾奏,言诸王谋逆,其罪当诛。
不过月余光景,先帝膝下数十龙胤,除却长公主与康王,余者皆鸩酒白绫了账。
雷霆手段,血染江山,世人皆道高阳帝乃修罗转世,青面獠牙,喜怒难测。但据月绯亲眼所见,传言与事实完全相悖。
玄旒十二,垂珠叩额,衬得他白皙的皮肤泛出冷玉般的青白。他唇间丹渥尽褪,偏生睫如墨羽密织成帷,将那双总噙着阴鸷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最惊心是低眉刹那,恹恹之态混着悲悯法相,晃影间宛若佛龛里金妆剥落的泥塑,冰冷麻木,不见生机。
这样一个人,怎能让人想到他手上竟沾满了骨肉至亲的鲜血?
月绯的父亲虽有从龙佐命之功,但从她记事以来,月暄便鲜少入京觐见,岁末述职亦多称病不朝。
因高阳帝驭下严苛之名在外,月绯便以为他们君臣恐存芥蒂。孰料此番南山王入京,高阳帝竟以以郊迎之礼相待,亲至永安门外相迎。
高阳帝驾临之时,永安门外鼓声骤起。旌旗迎风猎猎,宫门次第洞开。十六名绛衣宦官抬着蟠龙步辇,辇顶明黄华盖垂珠吊玉,在日光映照下恍若星汉倾泻。
仪仗行至御道,掌礼太监忽高唱:“落——辇——”,甲胄铿锵碰撞,羽林卫齐刷刷单膝触地。
月绯跪伏在人群里,窥觑步辇中端坐之人,却见那明黄帷幔轻晃,高阳帝竟未等宫人搀扶,兀自撩袍踏脚凳而下。
月绯见他苍白病弱的脸上颇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振奋之色,心中腹诽:他素日里一定没这么有精神。
“明熙——!”
高阳帝叫出月暄的字,握住他的手腕。
彼时月暄踏镫方离鞍桥,金鞍未冷,缰绳犹握在手。他无奈一笑,反手将鞭柄抛给身后跪迎帝王的卫士,示意对方替他牵马。
高阳帝仰头询问:“一别经年,你别来无恙否?”
月暄反将掌心覆在高阳帝的手背,温和地笑了笑:“陛下,人生南北多歧路啊。”
南山王神姿高彻,风流蕴藉,可比松风水月。月绯貌类其父,父女二人皆有一双熔金淬火的金眸,但比起月绯明艳摄人,月暄的气质更加从容闲舒,眼角眉梢常含笑意,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高阳帝凝视着他的脸,过了很久才说:“你竟分毫未改。”
月暄不以为意,但笑不语。
高阳帝松开他的手,他偏开视线,侧首看向冷白的天。适才片刻的失态仿佛是错觉,他依旧倦怠疲惫,声音低沉萎靡:“多谢你能来。”
月暄摇了摇头说:“陛下何必言谢。”
高阳帝略微抬了抬眼,目光越过月暄的肩头,神情忽有些惊动。
月绯与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秋朗并列在月暄身后。
月绯固然有霞明玉映之姿,秋朗却更是气质脱俗,宛若昆仑之雪,洞庭寒烟,俗世难觅。
——神清骨秀,元是蓬莱谪仙流。
纵使高阳帝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如此清俊秀雅的少年。
月暄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牵出身后之人,向他引见:“这是臣的长子,秋朗。”
秋朗随月暄步出,躬身行礼。
高阳帝没有立刻应答,他仅是缓慢地转动那双浅棕色的眼珠,目光直白而不加掩饰,自上而下地一寸寸碾过秋朗。
长久而苛刻地审视过后,他忽然转头看向月暄,喉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他完全无视了秋朗,只对月暄说:“当真吗,怎么我瞧着他的模样跟你不太像啊?”
秋朗的性子清高孤傲,他听到这话,原本就微微下垂的唇角当着高阳帝的面就撇了下去。
月暄面不改色,语气轻快地说:“陛下真是说笑了。”
“说笑吗,那他何以连姓氏都不随你?”
高阳帝不依不饶,他貌似是在喃喃自语,说出的话却能清晰无误的传到那父子俩耳朵里。
月暄装没听见,秋朗却面色愈沉,若非面前的人是大昭天子,依照秋朗往日的脾气,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高阳帝显然也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秋朗的冷脸让他面露不悦,他皮笑肉不笑地故意发问:“朕记得你不止这一个孩子吧,九月初八那日从廿州带兵到清都的是何人?”
月暄说:“那是臣的女儿月绯。”
月绯立即上前见礼。
高阳帝是个挺会阴阳怪气的刻薄人,他跟第一眼看见月绯似的,慨叹不已:“她就是陈曦的女儿?这才像你的孩子!”
月暄竟然也在旁帮腔:“这孩子确实像我,若我为女子也不过如此了。”
高阳帝对月绯说:“你虽为女子,却有奔袭千里,北上勤王的勇气,是个能担大任的孩子,朕应当奖赏你。”
月绯听得出他俩在唱双簧,却不知他们有何用意。她汗颜不已,越听越觉得不像有好事在等自己。
月绯带虎蛟玄甲骑八百抵达清都后,又有骑兵紧随其后,赶来支援,现有近两千人正屯驻于城南三十里贺兰岗。
月暄见大势底定,翌日拂晓即引亲卫轻骑,取道龙泉郡星夜北上。其余麾下骁卒仍屯于临云郡隘口,专为掣肘李策。
但李策至今没有要归京的动向,此部军队或进或退犹未可知。
虎蛟骑是先王妃留给月绯的遗泽,一直以来都交由王妃的亲信沈行掌训。
南山王愿意保留虎蛟骑建制的缘由有二。
其一,王妃的遗愿就是将她从母族带来的妆奁留给自己唯一的女儿。自先王妃薨逝,南山王至今无心续弦,可见月暄与他的原配妻子虽称不上生死契阔,但有齐眉之谊,鹣鲰之情。对于妻子的遗愿,他愿尽力而为。
其二,南山王虽在西南威名远播,然未可乾坤独断。况先王妃在时怜贫惜弱,乐善好施,素有贤德之名,慕其高义而愿护持月绯者,自布衣至显贵,不可胜数。月暄又何必毁去王妃生前辛苦经营的虎蛟骑而落人口舌。
月绯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孩子。说是争胜心切也好,野心勃勃也罢,她此生所愿终究不是困守深闺,而是纵马踏黄沙,执棋弄风云。
所以当月暄打算调遣那支名义上属于她的骁骑时,月绯立马向他索要了首功。月暄再次纵容了她,就如往昔他允许她横刀跃马、挽十石强弓。
幸而寒芒所至,必饮胜归鞘,月绯并未教她自己失望。
御辇之前,高阳帝没有提到给月绯什么封赏,而是转头问月暄:“她可曾予配良缘?”
月暄欣然答道:“尚待字闺中。”
高阳帝唇角笑意愈深,他露出个很满意的表情,便没了下文。
月绯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她猜想:难道予她“良缘”便是奖赏?
月绯望着銮驾投在御道上的影痕,秋风卷着碎沙黏在干涩的唇上,她尝到了齿间漫开的铁锈腥气。
北地的秋,于她而言还是太过枯干寂寥了。
她还是心高气盛不懂藏锋的年纪,便任由失落横陈眉间。待得烟尘散尽,銮铃入阙,月绯翻身上马时,忽有寒鸦惊起。
城阙飞檐割裂的暮色里,一道玄色身影伫立城头,衣袍临风猎猎。月绯似有所感,蓦然抬睫望去,她看到——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