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绯很不见外,刚把漆盒拿到手就自如地拆开,把里面的蜜饯分给众人吃。
漆盒内部被分成了九宫格,每个格子里都盛着不同的蜜饯糖果。
司阳送的蜜饯用古法精制。先拿细盐腌渍,再用石灰水定形,三蒸三晒。接着用上好的冬蜜糖渍。文火慢煨,九浸九煮,让糖霜慢慢渗入果胚。最后做出来的蜜饯,表面会结出一层雪白的糖砂,晶莹透亮如同琥珀。这么一套工序下来,没个把月根本做不完。
众人分食时,都忍不住多拈几块。
唯独月绯浅尝辄止,她这人有点儿口不应心,委屈不了自己一点儿,嘴上说“好呀,好呀,喜欢,喜欢,”但行动上却果然不怎么喜欢甜食,即便当着司阳的面,也不作掩饰。
她只拣了几块冰糖核桃,随口夸赞道:“好吃的。”
司阳的口味与月绯恰恰相反,他看样子很喜欢吃蜜饯葡萄。怪不得他会拿甜的东西来送给月绯。
月绯跟着尝了一口,偷偷啧舌,她觉得这玩意儿像葡萄的干尸。她急急饮了半盏清酒,这才给自己硬顺下去了。
这一路风尘仆仆,沿途虽寻不到什么像样的下酒菜,但月绯仍是让沈攸斟了杯酒敬司阳,夸赞她的这个发小为人可靠、办事得力,更有一身高强的武艺。
若月绯当真嫁入清都,沈攸便也不太想回南郡去了。既然日后要在京中谋个前程,少不得要仰仗康王殿下的提携,因此他对司阳格外恭敬,处处以礼相待。
沈攸本是大家子,他们沈家在南方根基颇深。在月绯看来,他若留在清都,实则是舍近求远。
眼下月暄归期未定,待他返回南郡后,鞭长莫及,怕是难以为沈攸谋得实职。是以能否得到康王青眼,便成了沈攸在京城立足的关键。
月绯在一旁说得天花乱坠,沈攸也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司阳接过他敬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半晌。
沈攸连忙低头躬身,双手接过空酒杯。
司阳笑道:“沈攸很好。不过禁军对他来说,终究只是块垫脚石,想要真正在朝堂站稳脚跟,还得攒些实绩才行。”
沈攸闻言立即向他表明决心:“下官明白。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辜负大人提点。”
月绯很高兴,说:“今日餐食简陋,招待不周实在怠慢,等到了栾州,定要让我二哥猎只最肥的野鹿来,请康王殿下尝尝地道的烤鹿肉。”
司阳从善如流的点头:“好啊,那便说定了。”
月绯和朋友们凑在一块儿,早把“食不言”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酒过三巡,他们越聊越热闹,叽叽喳喳地嚷成一片。就连向来话少的池鲤被月绯硬拽着当判官,非要这个闷葫芦开口不可。
司阳自幼与他皇兄高阳帝在一处叫做“福康宫”的偏僻宫院长大。那殿宇荒芜,只有几个老宫人走动。他们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比哑巴还安静。
两兄弟相依为命,看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渐渐对一切都麻木了,日子就这样死气沉沉地一天天过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话多的人……
但此刻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听着,丝毫没有嫌吵的意思。他既不去管束,众人自然更加放得开了。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闲聊里,司阳渐渐听出门道。沈攸几乎日日都来陪这群姑娘用午膳、闲话家常。
而月绯更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不仅今天偷溜出去游玩,平日里每到一处城镇,总要拉上三五好友乔装打扮,结伴出游。
平时司阳是不爱多话的,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忽然就插话道:“前面清溪坞背靠青山,面朝溪流,这种地势最适合野物栖息。若是下午到得早,不如一起去转转,说不定能猎些野味加菜。”
月绯有点受宠若惊了。她虽不知司阳为何突然“热情似火”起来,但……管他呢!
她小鸡啄米似的连连应和:“好呀好呀!”
……
燕北荒原辽阔,放眼望去十里不见人烟。才过深秋,凛冽的寒风就已裹挟着冬意呼啸而至,那刺骨的寒意,竟已透出清都严冬的肃杀。
约莫未申之交,一行人抵达清溪坞。
村中十来户人家错落分布,茅檐低小,却因着青山绿水的映衬,显得格外清幽。屋舍间零星栽着柿树,青黄的果实压弯了枝桠,偶有鸡犬声从柴扉后传来。
月绯取出一件轻裘换上。那裘衣用雪貂腋毛制成,领口与袖缘缀着银灰色的狐毫,每根毛尖都似蘸了水墨,走动时衣袂翻飞,光彩熠熠。
她与司阳并辔而行。虽带着亲随,但两个人走在最前面,与后面的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们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月绯勒住缰绳,望着村前一条浅溪潺湲,水面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随波打转。对岸的山林已染上秋色,枫槭艳红如火,松柏乌沉似墨。村民说那深处偶有野鹿、山兔出没,冬日里还能见到狐狸的踪迹。
她侧头对司阳说:“我二哥陈朔是个打猎的好手,他所猎杀的野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没有心情再同我去打猎了。好在您还有这样的闲趣。”
月绯早已从父亲处得知李世恩死于陈朔刀下的消息。
陈朔这次惹上大麻烦了。
司阳原本在专心驭马,听到月绯的这一番话,蓦然回首朝她看去。他牵动了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南山王待你,倒是不拘小节。”
月绯忽然笑开:“此番北上,殿下却是把我当吉祥物来看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司阳对月绯谨言慎行似乎也没什么不对,但她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司阳轻扯缰绳,沉吟良久才说:“你的二哥纵然是少年英雄,人中龙凤,但他不过也才刚到弱冠之年罢了。李世恩在宁远主政已有二十多年,在天下大事上要比后辈看的清楚得多,他垂死一搏,豁出性命来要拖你二哥下水,只会有成功,不会有失败。”
虽然知道接下来的话很天真,但月绯想到自己和陈朔之间的交情,还是忍不住为他抱不平。
“那李世恩好歹藩王之尊,纵使他弃城而逃,在朝廷未定罪前擅杀亲王,便是泼天的战功也抵不过这条重罪!我二哥脑子发昏了才会真对他动手,这百害而无一利。分明李氏自知大势已去,存心求死,临死还要搭上我二哥的前程!陛下也肯相信吗?这岂不是受到了李氏的蒙蔽而损失了一员忠臣猛将?”
司阳却说道:“皎皎,你这样聪明,难道不知道在利弊权衡之中,真假并不重要?放眼天下,青年才俊多不胜数,很多人之所以埋没草野,只不过是缺少一个冒头的机会。一个年轻人的前途命运在老人们眼中更是轻如鸿毛。”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很认真的看向她:“无论如何,陈氏都是你的母族,是你能够依仗的一个家族。如果你因此掺和到了兄弟阋墙的争斗之中,被迫站队某一边的话,便没有退路可走了。倘若母族不能依傍,难道你全心全意托举的另一方就一定可靠吗?”
他的话没有说绝,但是以月绯的敏锐,在听完这话后却已是心神一震,她的瞳孔微微颤动,旋即极快的低垂下眼睛,掩盖下眼底低落。
司阳毕竟年长她许多,又在朝堂混迹多年,看待很多事情已经足够冷静麻木。
月绯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很多时候还是会被情分二字蒙蔽头脑。
她抬起眼睛,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对他说:“我要多谢殿下的指点。”
司阳说:“何来指点?闲谈而已,你不要尽信。”
他这话说的疏离,月绯不太满意,便歪歪脑袋,狡黠地说:“我看殿下是外热内冷的人,平日是不会与无关紧要的人闲聊的,何以肯同我说这些话呢?”
司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只能揪她话里的错处:“看来在皎皎眼中,我并不是个热心的人,而是相当虚伪了。”
“哈!”月绯拔高了点音量,知他顾左右而言他,便说,“殿下好狡猾啊!”
司阳却突然探身,一把扣住月绯的缰绳。他分寸拿捏得极准,明明连她一片衣角都未碰到,却让空谷顺从地向他靠拢两步。
“你看——”
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他的眉目近在咫尺,眉梢眼角都浸在暖金色的余晖里。这般近的距离,甚至能看清他睫毛在眼下投落的淡淡阴翳。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