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另一侧忽有红光浮动。光影交错间,月绯的身影蓦地探了出来。
她斜斜歪着头,目光越过车辕望来。惊鸿一瞥。那一瞬间的光彩,是让人心悸的、极富生命力的惊艳,既教人不敢逼视,又令人挪不开眼。
她肩线如削,上身是剪裁利落的大红色圆领袍,高束的长发浓密得如同上好墨缎,不驯地贴着耳畔流泻而下,仿佛一道光泽流动的瀑布。
她侧首,耳畔银珰便掠过一道泠泠银光,恍若暗夜中忽隐忽现的一痕月牙。
“我能有什么大碍?不过是出去透透气罢了。”月绯笑嘻嘻地说。
司阳觉得自己应当改口,是这四人很不靠谱才对。
“燕北地广人稀,盗匪横行,沿途又无标识,若走散了如何是好?你想去哪儿,至少该知会我一声。”
月绯可不是老实人,她无理也要辩三分,何况歪理连篇,嘴还硬得很:“以我的武功,能出什么事?况且殿下不是知道我带了空谷来吗?先前也没说过不许我骑马呀!”
从清都到燕北,她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恨不得撒了欢儿地疯跑,不过是独自闲逛片刻,又算得了什么?
司阳的目的本不在于与她争执,见她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无奈妥协道:“是我之过,方才确实小题大做,太过心急了。”
月绯向来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么一退让,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上回云栖山公主遇刺之事,心知在外办差的人都不容易。如今轮到自己当大小姐,却反倒不能体谅司阳。
偏生他还这般好脾气,倒显得她无理取闹,落了下乘。她连忙改口:“哎呀,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什么错不错的,我下回必不再犯了——哦,没有下回!”
月绯这人能屈能伸,最擅长委屈巴巴装可怜讨饶。她驱马绕到司阳身侧,装模作样地作揖:“求求您原谅我吧,我的康王殿下!”
她与司阳日渐熟稔,本性渐渐暴露!
司阳听她这般没大没小,摇头说:“不要这样。”
月绯心知他不会明说究竟“不要怎样”,偏要逗他:“为什么不呢?这样道歉还不够诚恳吗?”
谁知司阳突然伸手,在她所骑的空谷头上拍了一记!
月绯:“?”
主人犯错,马儿何辜啊!
月绯低头一瞥,瞬间瞪圆了双眼!
无他,只因空谷这傻马正咧着大嘴,津津有味地大嚼蹑云的马鬃,呲牙咧嘴,涎水横流,啃得那叫一个香!
蹑云本就是个暴脾气,此刻蹄子乱蹬,鼻息粗重,哼哧哼哧,显然气得够呛。
月绯汗颜,一个翻身跃下马背,伸手就去掰空谷的嘴,边抠边冲司阳干笑:“怎么会这样?!它从前可从不乱啃东西的!”
“空谷!你怎么什么都敢吃?!给我吐出来!”月绯怒拍它的大马头。
蹑云的马鬃上精心编了几条小辫,每条辫尾都缀着颗圆滚滚的金豆子,应该是这吸引了空谷的注意。
司阳以为月绯是怕空谷吞金而死,也跟着下马,比划着金豆的大小安慰道:“不过黄豆大小,划不破它的肠胃,过几日自会排出。”
那金豆实在太小,月绯抠了半天也没能从空谷嘴里掏出来。
空谷把金豆子给咽下去了,眼歪嘴斜的朝蹑云甩了甩舌头,欠揍得很。
月绯说自己要赔给蹑云。
司阳却说“不用”,他道:“小玩意儿而已,哪里用得着你专程赔呢?”
司阳是个偏心的爹,压根儿就不打算帮蹑云报仇!它是一匹有灵性的小马,听了他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蹄子蹬得震天响,蠢蠢欲动要挣脱缰绳亲自报仇!
不论司阳肯不肯要,月绯都执意要赔,便把自己腕上系的一枚金饰给解了下来。
月绯生肖属龙,手腕上常年拿红绳系着一个圆滚滚的小龙头,拇指指甲盖那么大。
她举着金饰在蹑云眼前晃了晃:“蹑云,我把这个赔给你可好吗?”
蹑云拿它的大眼睛斜睨了一眼,从鼻孔里哼哧喷出股粗气,侧头露出被啃得乱七八糟的小辫,算是接受了这份赔偿。
司阳冷不丁在旁边幽幽道:“岂能夺你心爱之物?”
“咴!”蹑云仰天长嘶,马蹄重重刨地。
“……”司阳闭口不再说话。
月绯便要将那小金龙头给蹑云系上,但她信心满满地揪着马鬃折腾半晌,又对着蹑云未被拆散的小辫子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是……不会!
“你……”司阳从始至终在旁围观,以为她是要弄什么花样,忍不住问道。
月绯扶额,叫道:“诶!你等会儿啊,让我想想!别急!”
司阳默不作声地从她掌心取过那枚小金饰。他慢条斯理,一点也不心急,指尖轻轻碾过小龙的轮廓,又举到阳光下细看。
那是只胖胖的小龙,铸造得很精细,龙角分明,胡须纤毫毕现,瞪着一双珐琅彩的乌溜溜大眼睛,瞧着憨憨呆呆的,又带点凶。
月绯的脸有点发烫。
司阳却又将那只小龙举到眼前,似乎是将其跟主人比对了下,会心一笑。
月绯撇撇嘴,别过脸去,有点不敢看他。她的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
司阳捏着那枚小龙头,动作很娴熟地将它编进了蹑云的马鬃。
月绯假借观摩学习之名,趁机把脑袋凑到他身边,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他就已经弄好了。
司阳侧头去看她,月绯慌忙把粘在人家脸上的视线挪开,自信满满地说:“我会了!”
“当真?”司阳不信。
月绯的眼睛会了就算会了,可不管自己的手会不会听脑子的话。谁让他把这么个小事儿搞得太复杂,根本不是她手拙!
月绯没理会他话中的调侃,而是把额前的碎发一拨,又很多动地甩了甩头,状似不经意道:“想不到殿下还会做这样精细的事,我还当是你哪位红颜知己闲来无事给蹑云这样装饰呢?哈哈哈哈哈……”
司阳侧目看了她一眼,没有过多解释,他语调未起波澜,只淡淡说了两个字:“怎会?”
月绯:“???”
什么意思?!他什么意思?!
月绯反复咂摸那两个字,表情扭曲成一个囧的字。
月绯急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抓起司阳来对他刑讯逼供,好让他将自己的从前过往倒个干净!
司阳原本走在月绯前面,他突然扭过头。
月绯赶紧收了自己吓人的表情,清咳一声,潇洒从容地朝他笑笑。
司阳说:“我过来和沈攸取路引。”
月绯心中腹诽:真是公事公办。
她说:“好啊!不过我方才给您添了麻烦,得先请您吃饭赔罪才是。”
“不了,你好生休息吧,我就不便叨扰了,”司阳摇头,他把那盒蜜饯交给月绯,“倒是不知你爱不爱吃甜食,可以与池姑娘、陈姑娘打打牙祭。”
月绯一把接过,眼睛亮晶晶的:“我可喜欢了呀,怎么会不喜欢呢!”
沈攸:“???”
虽然被月绯背刺,沈攸还是在旁殷勤帮腔:“殿下,现在正是晌午时分,大家都在用膳,您何不与我们一起?”
对于能跟顶头上司私下相处的机会,沈攸还是很想把握的。
四个人眼巴巴看着,司阳不便拂其意,只得颔首:“也好。”
沈攸虽恭敬,却也极自然地引着司阳往月绯的马车走去,举手投足间全无男女之防的拘束。
……云中人是这样的。
有他在前,司阳也不觉得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