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最高的地方，又有无数灯光照着他的脸，自然被台下所有妖怪看了个彻底。深竹惊愕地取下面具，想弄清楚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鼓声大作，他并未听清李荨之与芒桂子的争吵，只当他是莫名其妙冲上台来、想搅乱祭仪。
“荨之……快下去。”深竹冷冷地说。
李荨之走到深竹面前，用最坚定的眼神寻求着他的回答。
“深竹先生，你呢？你肯定不信神吧？看到他们集体崇拜一个身份不明的雕像，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吗？”
击鼓奏乐之人均停下了声响，一时间，空气中满是寂静。
深竹见覆水难收，只能正面回答他的疑问：“你看到的塑像……乃是家庙独一无二的宗主。”
“宗主又是谁？”
“宗主就是宗主。”
“说不定他就是把你们困在这里的元凶！”
深竹的神情变得格外沉重。他理解李荨之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对此心存疑虑，然而，在祭仪中途跳上戏台公开抗议的举动……这一下，他就是想护着李荨之，也得顾忌芒桂子婆婆和台下众妖的脸色。他们大多来自更久远的古代，本就对鬼神充满敬畏之心，加上这么多年困在妖村，月月都要例行公事，早就视其为平常。
若突然遭到外人破坏，恐怕会引起公愤。
“你说得太过分了。”他高声勒令道，“荨之，向大家道歉。”
深竹的声音隆重而肃穆，让周围本来浮躁不安的群众稍微平和了些许，李荨之却难以置信地望着深竹的眼瞳，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道歉。”闻言，他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了，“看到这么荒唐的事，我要怎么道歉？”
深竹既无奈又恨铁不成钢：“你总是这么固执……”
“固执的不是我。”
无需说出后半句话，大家都明白他的指责。人群又开始浮躁起来。
“我看，干脆把这个不懂事的小孩吃了！”
“把他关起来！”
妖怪的恶意让李荨之十分失望。
“……深竹先生。”见此，李荨之不再作多余的争辩，而是转向戏台的一边，他抓起那支被麻布包裹起来的竹伞，再次走回戏台中央，双手握着两端，毕恭毕敬地呈在深竹面前，低下头去，诚恳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成伞。以此感谢您这一月以来对我的照拂和教导。现在……我该回去了。”
“荨之——”
深竹尚未说完，李荨之便从侧面轻轻一跃，跳下戏台，带着阴沉无比的脸色匆匆奔向道林山口。
“那小子逃啦？”
芒桂子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上戏台，宣布道：“罢了，罢了，让他走吧！咱们的祭仪还得继续！”
“是！婆婆！”
得到她的命令，乱成散沙的妖怪们似乎恢复了信心，再一次吆喝着开始了祭仪的活动。
但深竹却低头愣愣地看着那竹伞。
“雷峰塔……”他慢慢抽出麻布里的伞柄，眼眶随之猛地睁大，“……他画的是H市。”
这把竹伞上描绘着的，正是西湖周边的美景。苏堤春晓、断桥残雪、曲院风荷、花港观鱼、柳浪闻莺、雷峰夕照、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双峰插云、南屏晚钟……孤山月下看梅花，苏堤看新绿，满家巷赏桂，西溪道中玩雪……
不，还不止这些。后面的高楼大厦和现代装束的人，明显是他未曾见过的时代。天空中飞行的那是新式飞机么？他有些好奇，更有些鼻子发酸。
因为李荨之是在试图用伞面上的画，让他见到“外面的世界”。
深竹凝视着竹伞的眼角似乎有点湿润。然而为时已晚，他无法求证，亦寻不到亲自向弟子道谢的机会。他只祈求他不要再回来，在外界平平安安地生活到老，然后，可以的话，找到喜欢的人成家立业，被埋葬在最自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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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道林山下。
离开村庄的主干道后，沿着几家装修充满小资情调的民宿旅馆往山上走，便能望见一片茂密的竹林。李平之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戳了几下，导航软件马上给出了定位。
“就是这里了。”她宣布。
三人穿着登山客最喜欢的运动外衣，手里拿着手电和□□，小心翼翼地往竹林内的石径走去。之前警察也说过，在这附近找到了李荨之的足迹，只是足迹延续到石板上之后，就再难寻得踪迹了。从这里开始寻找，应该是没错的。
“我们非得徒步走上去吗？”跟在她身后的唐翊累得脸色惨白，“现在可是大晚上的耶……”
“还没到七点呢，你怕了吗。”
个头最小的朱渐把手电筒放到自己下巴的位置，打开白灯，吓得唐翊浑身一抖。
“给我关掉手电筒！是啊！我就是怕了！有什么不行吗？”她倒是理直气壮，“妖怪呀，鬼呀，幽灵呀，这类东西我最害怕了！”
“真丢人。”
“你说什么？小心我缝上你的嘴！”
“咦……”李平之朝四周环顾了一圈，疑惑地问，“我们走了多久？”
唐翊愣住了。她这么一说，他们也才觉得有些不对头。竹林里被一片寒气笼罩，薄雾袭来，让人不禁联想起很多鬼怪传说里的情节，画皮，小倩，还有山村老尸……唐翊勉强稳住脚跟，不想让自己博学多识、双商爆表的富二代形象瞬间坍塌。
“好像……走了快半个小时吧……怎么了？”唐翊结结巴巴地说。
李平之马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凝重表情。
“地图导航失效了。这山上没有网络信号。”她举起自己的手机，“我的是E。”
唐翊连忙掏出自己的最新款iphone，顿时大惊失色：“我也是。这山上该不会真的有鬼吧？！”
他们似乎一直在往前走，道林山本来就是座小山丘，绕着步行半个小时也该走到山顶了，可前方被竹子遮蔽的微光却永远望不到尽头。GPS导航在山林里也不那么准确。要是迷了路，可得花费一番力气找回去。
“看，这里有山路可以下去。”朱渐面无表情地走到队伍最领头的位置，指了指一条未在地图上表明的小径，“要去打探打探吗？”
“这……”
李平之刚想回答“好啊”，唐翊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后背，手指用力攥着皮肉——毫无疑问，她是在害怕。
“唐翊，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李平之说到一半，站在石头上的朱渐突然抬起头，仿佛捕捉到了某种讯息：“等等！你们听。”
她连忙闭了嘴。竹林的草丛中传来簌簌作响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摩擦着，没错，应该是某个人或一只生物在不断靠近他们。唐翊趴在李平之背后，只敢露出一对眼睛打探外面的情况，她的心脏跳得极快，比她在南非乘热气球时跳得还快，已经超过上个月她从直升飞机上玩高空跳伞的那种频率了。
“有谁在里面。”
如临大敌的李平之抓紧了唐翊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沙沙……”
当一颗头从草丛里窜出来时，唐翊条件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虽然我学过跆拳道，可我一辈子也不想用上它！”
然而，与她的恐惧相去甚远，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既不是鬼，也非怪物，只是个普通的男性青年。他手上提着一盏昏黄的竹灯，竹灯里面装着的还是根蜡烛，充满了原始色彩，但他身上那套破破烂烂的旧西装，又让人不禁产生回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香港九龙城寨的错觉。
“真稀奇啊，居然一下子出现了三个人类。”男性青年一边感叹着，一边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头发很短，也就比寸头强上那么一点，可莫名有股凶神恶煞之气，仿佛是从牢笼里钻出来的不速之客。
“咦，被他发现了！”唐翊拼命捶打着李平之，叫她快跑，“平之！”
“好像还是个年轻女孩。”寅虎儿却一脸平静地拎起了唐翊的后颈，好像在打量一只即将入口的猎物，“嗯……长得不错嘛。”
他满是短胡茬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唐翊差点尖叫出声。
这个家伙是怎么回事？力气也太大了吧？还有这个夸张的身高！她在他面前就像一只老鼠那样孱弱！一番互瞪之后，寅虎儿还没对她做什么，唐翊好不容易保持了平静，嘴里来回说的却也只是一句话：“平之，别管我，你快逃！”
“你们来这里想干什么？”寅虎儿继续用毫无起伏的声调问她，“这里是妖的地盘，速速给老子下山去。听到没有？”
“我还没找到荨之，不能就这么走了。”李平之有些为难，她盯着竹林深处妖风四起的方向，叹了口气，“最起码，你证明了朱渐的猜想是正确的。如果不出意外，荨之应当就在前面。”
李平之将唐翊护在身后，紧皱眉头，做好了随时挺身而出的心理准备。
寅虎儿一边散漫地抠着耳屎，一边露出了一个和善的表情：“你说荨之？是李荨之吗？”
“是。你知道他？”
“喔，早说呀，我是他的朋友。”寅虎儿的脸廓看上去格外耿直，“他手艺可巧了，还会说笑话，龙井虾仁也做得好吃，像他那么会做菜的小屁孩，我还真是头一次见。”
忽然，一滴冷汗从李平之的下巴上滑落，她踩在一堆枯绿色的落叶上，发出吱嘎的声响，随即，她脑子里像烟花绽放一般浮现出那张新闻报纸的截图。
她立刻从包里翻出平板电脑，把图片点出来，双手举起它展示给寅虎儿看，声音也有些发抖：“你叫寅虎儿对吧？你应该是三十年前失踪在这附近的，还记得吗？在那之后，你就一直生活在那个金坞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