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40

祭仪就快要开始了。

李荨之的肩膀上胡乱披着一件斗篷,黑色的大檐帽压得很低。他眺望着对面的群山,深深吸一口气,享受着秋日辽阔晴空下的自由。四周如同在平静的大海上一般死寂。连鸟雀掠过大地的振翅声都清晰可闻。没有蟋蟀叫,从遥远的村路上传不来妖怪的歌声,这下他才有种自己“是一个人”的实感。

是时候离开了。他不舍地叹息了一声,慢慢走回家庙前的广场。

在这里,戏台已经张灯结彩,杏花也穿着精美夺目的纱裙立于中央,轻启朱唇:“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和往常一样,由她先演唱启幕的越剧腔曲儿,此后才是神歌歌手登场的时机。李荨之站在戏台下,倚着拱桥的扶栏,借桥上点亮的烛光获取一点温暖。天气凉了下来。再过不久,就该是冬天了。

他居然已经在这个村里住了一个月。姐姐一定担心坏了吧,还有他的父母和同学,大概已经当他死了,要是他突然回家,指不定会引起多大的风波。这段并不算有趣的冒险,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完成。

“深竹先生。”

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里的深竹。

“你也来了。”深竹淡淡地说。

又是这种故作疏离的语气,李荨之很想指出他的漏洞,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和深竹拌嘴。

“我来了。”于是他骄傲地抬起头,但脸上没有笑意,只有严肃,“我当然要来。今晚我就要回家了,但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该来和您道别。”

“是吗。如你所见,我很好。你可以放心离开了。”

深竹的头顶斜戴着一只形似恶鬼的木制面具,大概是祭仪时使用的道具。李荨之摇了摇头,想驱散掉心中盘旋着的不安。

“您就从来都不会觉得孤独吗?在遇到我以前,您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簦庵……”

“人是不会孤独的。至少我身边还有孤独。”

深竹的侧脸被灯笼的亮光照得微微泛红,瞬间,李荨之的眼睛被那道亮光牢牢吸引,根本无法转移分毫。在这样一个被月色洗涤的深夜,他们站在恍如梦幻的灯火之下,手中握着的,却是离别的绳索。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哀痛,决绝,坚定与逆来顺受,这正是他绘制的伞面上奔涌的感情。

真是不可思议。他们之间似乎可以通过伞来沟通。所以李荨之才会想到亲手做一把伞送给深竹,作为他最后的告别。

“深竹先生,我有样东西想……”

“深先生!”突然,银珠和金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其中一人轻声道,“劳驾上场了。”

戏台两旁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奏乐声——是苏杭一带民间传承下来的音乐,鼓点密密麻麻,恍若惊雷,又似万千雨点打在干枯的大地上,灌注得如此激烈、如此有序,几乎快要溢出人耳。

吴越神歌的演奏正式开始了。

金珠趁机离开他的视线,一个起身飞上了戏台。在她身边,无数身穿汉服的妖怪正在起舞。

“啊。”

李荨之不禁发出一声惊叹。他从未见过这样豪迈的阵势。

在人群深处、围栏上方、明月之下、影壁前侧,深竹缓缓拉下面具,站在被无数灯火装点起来的古旧戏台中央。两旁响起的鼓声愈渐沉重,频率也越来越快,最终,随着他的亮相,“咚咚”两声,停顿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宁静之中。

深竹突然开始吟唱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可能是祈祷祭祀专用的人造语,也可能是妖怪之间流通的特殊语种,但李荨之就是很喜欢这种腔调。

“真美。”

也许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不那么合适,但他此时已经分不出精力去搜寻记忆里用来褒奖声音的词汇了。

此刻他只想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戏台上的深竹。

一段歌罢,深竹踩着越剧的步子退到了影壁之后,其余几个妖怪端着板龙走上了前台。寅虎儿和龙强大叔这几天加班加点做出来的东西都是为了今天。但李荨之却没有功夫欣赏那些他帮忙做好的彩色板龙。因为他好像偶然看到了偷偷站在戏台一侧的某个熟悉的背影——

“等等,那个人是……”

他慌忙推开拥挤的人群,向前奔去。

妖怪们到了晚上都多多少少露出了些本色,若是在往常,他可能会被他们眼中的凶光吓到吧。可现在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刚才那个人……不会有错的,一定就是“他”!!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戏台一侧的入口前,一把抓起了中年男人的胳膊。被这么一拉,头戴南华巾的深蓝色长袍男子回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喲,李荨之小朋友。”他还得意洋洋地伸出五根手指头,对他贱里贱气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咯。”

正是那个卖药给深竹和淮安的臭道士!

“周玄机!”

李荨之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却完全不为所动地挣开了李荨之的控制,将双手背在身后,似是故作清高:“没错,就是我。”

“你不是被禁止入村了吗?怎么还有脸出现在这?”

“别一脸要吃了我的表情嘛。”道士捏了捏胡须,说,“今儿我可是受到婆婆的邀请,才特意来到金坞的,你们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哩。”

“你以为你胡乱忽悠几句我就会信你的鬼话吗?”他抽搐着嘴角,亮出了拳头。

道士眨眼间就怂了:“别,少侠息怒,少侠息怒……”

“荨之!收手。”

突然,从身后传来的芒桂子沧桑的声音就像一盆凉水浇在李荨之冒烟的头顶上。他顿时泄了气,也松开了拳头,对她表现出自己乖巧听话的一面。不过,状还是要告的。

“婆婆……这道士居然说他是被您请来的!”他气势汹汹地指着道士的无辜脸,说。

“这一点老身可以作证。”没想到芒桂子竟肯定了道士的说辞,“村里的捏作师临时生了病,找不到人手,这才不得不请他过来顶替一二。祭仪不是儿戏,总不能缺了这一环。要是让你不开心了,老身先替他向你道个歉。”

闻言,道士露出一个贱贱的笑容,气得李荨之恨不得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芒桂子都说到这地步了,再无理取闹也说不过去,李荨之只得不情愿地瞪了道士一眼,随后,他意识到她话中有个陌生的概念,“‘捏作’……是什么?”

道士一拍巴掌,笑了起来:“原来你不知道捏作是什么呀!哎,看吧,我这儿正好有一个。所谓的捏作,就是把米粉冲成糊状再捏制成的人形,用来馈赠给参加祭仪的人。”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米做的小人,放在戏台上,让李荨之看清楚。

“你看到的这些都是祭仪的一环而已。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得不遵守。”芒桂子叹了口气,说,“就连深竹也不能例外。老身知道他不愿意担上这份责任……可又有谁能豁免呢?终究会轮到他身上的。”

“深竹不愿意?那不参加祭仪就不行吗?”

“不行。”她刻板地说。

李荨之有点纳闷,他顿了顿,接着说:“婆婆,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是这村里最年长的妖怪,我想除了您,应该也没别的人知道了。为什么人进了这个村子,就会变成妖怪?”

原本他倒也没想过非得从她口中得出什么结论。可芒桂子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可她选择了回避。

“……老身不知。”

芒桂子伫立在原位,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这个祭仪有什么目的?只是一个习俗吗?如果只是习俗,为什么要做出那些奇奇怪怪的小人?还有,它和每月一度的月圆之夜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杏花说干扰祭仪不是儿戏?食怨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下子问出了一长串问题。芒桂子的脸色却随之越来越灰暗。

“恕老身无可奉告。”

“婆婆!”

“若是你再问下去,老身就必须将你当成妖村的敌人了。金珠银珠!”

芒桂子一声令下,戴着狐狸面具的两个仆从便“嗤”地从远处飞来,一左一右,挡住了李荨之的去路。

她在威胁他。她居然在威胁他。

“这太不合理了!你们都是祭仪的傀儡吗?为什么不肯说实话?”

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深竹已经戴着面具在神坛上点燃香烛,斟洒祭酒,领着村中各户主向神位叩头礼拜,焚烧神码、龙舟等若干必不可少的祭祀材料。龙舟由竹片、稻草、剪纸制作而成,显得小巧玲珑,精美而细腻。可就算再精美,也掩饰不了这场祭仪越来越诡异的气氛。望见此情此景,李荨之再也忍不住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上戏台,指着类似佛龛的供台大声质问:

“这尊神像究竟是谁?我从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不是佛祖,不是菩萨,不是土地神,甚至不是关公……他是个道士吗?他和周玄机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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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簦匠
连载中久南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