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桉暖午
抄经阁的窗棂上糊着半透的竹纸,阳光穿进来,在堆叠的经卷上投下长而淡的影。蓝桉坐在案后,指尖捻着一卷《雅正集》,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静桉居的方向隐在桉木枝叶后,只露出一角月白的檐角,像极了宋卿漓发间总晃悠的那朵小野花,勾得人心神不宁。
“三师姐,这是今日弟子们抄好的经卷。”一个蓝氏弟子捧着木盘上前,见她目光微怔,轻声唤了句。
蓝桉回过神,指尖落在经卷上,指尖的凉意让她稍稍定了神:“放下吧,我稍后查验。”她垂眼翻检着经卷,目光扫过其中一卷略显潦草的字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是昨日被罚抄的那个弟子,字迹依旧浮躁,显然没将“静心”二字放在心上。
正待提笔批注,袖中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是那颗“软云糖”的帕子蹭到了竹编小桉鸟。蓝桉指尖一顿,想起宋卿漓递糖时亮晶晶的眼神,那点因字迹而起的沉郁忽然散了些。她轻轻将经卷推到一旁,起身道:“余下的经卷我带回静桉居查验,你先照看阁中事务。”
“是,师姐。”
出了抄经阁,风里的暖意更浓了些。桉木枝叶被风吹得轻晃,细碎的阳光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把金屑。蓝桉走得不快,指尖偶尔会碰到手腕上的花手环——浅蓝的花瓣已经半干,却依旧带着淡淡的香,缠绕在腕间,像宋卿漓总缠在她身边的模样。
快到静桉居时,远远就见院门口立着个月白身影。宋卿漓背着个小竹篓,发间换了朵浅粉色的野蔷薇,正踮着脚往院内望,手里还攥着个油纸包,风吹得油纸边角轻轻晃动,隐约能闻到里面蜜渍果子的甜香。
“师姐!”宋卿漓最先看见她,眼睛一亮,立刻跑过来,竹篓上挂着的小铜铃叮当作响,“我刚到没多久,还以为你要晚些回来呢!”
蓝桉看着她额角的薄汗,从袖中掏出一方素色帕子递过去:“先擦汗,外面风大。”
“谢谢师姐!”宋卿漓接过来,胡乱擦了擦额头,又献宝似的把油纸包递到她面前,“你看,我采的蜜渍枇杷!后山的老枇杷树结的果子,我特意挑了最甜的,用自家带来的蜜糖腌了一早上,你尝尝?”
油纸包打开,甜香立刻漫了开来。枇杷果肉饱满,裹着晶莹的蜜糖,一看就诱人得很。蓝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一颗,指尖触到果肉的微凉,咬了一口——甜意顺着舌尖漫开,却不腻人,还带着枇杷的清润,比她想象中好吃得多。
“怎么样怎么样?”宋卿漓凑过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我就说你会喜欢的!我娘说,江南的蜜渍果子最养人,尤其适合师姐这样总待在凉处的人。”
蓝桉咽下果肉,喉间还留着甜香:“很好吃。”她很少这样直白地夸赞人,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转身推开院门,“进来吧,琴案我已经收拾好了。”
宋卿漓立刻跟上,竹篓往廊下一放,就跟着进了屋。静桉居的正屋很素净,除了琴案、书架和一张木榻,几乎没什么多余的陈设,只有窗台上摆着那只竹编小桉鸟,旁边还放着个小小的青瓷瓶,里面插着两枝刚剪的桉树枝。
“师姐,我把花种在院子东侧好不好?”宋卿漓指着窗外,“那里阳光最好,早上能晒到太阳,傍晚又有桉木挡着风,花肯定长得好!”她说着就拎起竹篓,里面装着刚从后山挖来的花苗,根须还裹着湿润的泥土,“我现在就去种?”
蓝桉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点了点头:“小心些,别伤了根。”
“放心吧!”宋卿漓拎着竹篓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又回头,“对了师姐,你先把琴调好,我种完花就来学清心诀,这次我肯定能弹好!”
蓝桉看着她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到琴案前。“寒桉”古琴静静摆在案上,冰蚕丝弦泛着淡淡的银光。她坐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清泠的琴音散在屋里,混着院外宋卿漓哼着的江南小调,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暖意。
调琴的间隙,她又想起母亲的衣冠冢。小时候她总缠着母亲问,为什么父亲不回来,母亲就会抱着她坐在冢前,手里捻着蓝桉花,轻声说:“你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等桉花开满静桉居,他就回来了。”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是在一次夜猎中为护蓝氏弟子而亡,母亲怕她害怕,才编了那样一个谎。
可如今,静桉居的桉木年年开花,父亲却再也没回来。母亲守着那座空冢,守到最后,连笑都变得淡了。蓝桉抬手摸了摸腕间的花手环,忽然觉得,或许母亲错了——蓝桉花不该只代表孤独,若是身边有愿意停留的人,再冷的冰,也能被暖化。
“师姐!我种好啦!”院外传来宋卿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蓝桉收回手,看向门口。宋卿漓跑进来,裤脚沾了些泥土,脸上却满是笑意,手里还捧着个小小的陶盆:“你看,我还种了盆小雏菊,放在你琴案旁,开花的时候肯定好看!”
陶盆里的雏菊刚栽下,嫩绿的叶片还带着泥土的湿气。蓝桉看着那盆雏菊,又看了看宋卿漓沾了泥点的指尖,起身拿了块布递过去:“先擦干净手,再学琴。”
“好!”宋卿漓接过布,飞快地擦了擦手,坐到琴案旁,双手放在琴弦上,却没立刻弹奏,反而转头看着蓝桉,“师姐,你要不要先再吃颗枇杷?刚种完花,吃点甜的解乏。”
蓝桉本想拒绝,可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宋卿漓立刻从油纸包里拿出一颗枇杷递过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两人都愣了一下。宋卿漓的指尖带着阳光的暖意,比她的凉指尖热了许多,像团小火焰,烫得蓝桉指尖微麻,连忙收回了手。
“师姐,你指尖好凉啊。”宋卿漓没察觉她的异样,还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是不是静桉居太凉了?等我种的花长大了,屋里肯定会暖些的。”
蓝桉避开她的手,轻声道:“无妨,开始练琴吧。”
宋卿漓见她转移话题,也没多问,乖乖地收回手,指尖落在琴弦上。她记性极好,昨日蓝桉教的指法还记得清楚,只是弹到“清心诀”的**部分时,指尖还是有些慌乱,琴音顿了一下,像断了线的珠子。
“别急,”蓝桉起身,走到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调整她的指法,“这里要慢些,灵力顺着指尖走,别太急。”
她的指尖很凉,覆在宋卿漓的手背上,让宋卿漓的心跳忽然快了些。宋卿漓能闻到她身上的桉木冷香,混着淡淡的甜香,萦绕在鼻尖,让她有些分心。她偷偷转头看了眼蓝桉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影,琉璃蓝的瞳仁专注地盯着琴弦,模样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看琴。”蓝桉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提醒,指尖却没松开她的手腕。
宋卿漓连忙转回目光,深吸一口气,跟着她的力道弹奏。这一次,琴音顺畅了许多,清泠的琴音混着暖意,在屋里缓缓流淌,像春日里的溪水,温柔地漫过心尖。
弹完一曲,宋卿漓才发现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她收回手,假装整理琴弦,小声道:“师姐,我是不是弹得比昨天好?”
“嗯,进步很快。”蓝桉点头,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根上,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走到窗边,避开了她的目光,“你再练几遍,我去煮壶茶。”
灶房在静桉居的西侧,离正屋不远。蓝桉点了火,往壶里放了些蓝氏特有的清心茶,又想起宋卿漓喜欢甜的,从柜里翻出一小罐蜂蜜,小心翼翼地加了半勺。水烧开的声音咕嘟作响,她看着壶里翻滚的茶叶,想起方才握住宋卿漓手腕时的触感——暖得像阳光,让她指尖的凉意都散了些。
正待关火,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蓝桉皱了皱眉,走到院门口,就见几个世家子弟站在院外,为首的是个穿金纹校服的少年,正指着院内刚种好的花苗,语气带着几分轻佻:“这就是蓝氏三师姐的静桉居?怎么还种这些俗气的野花?也配叫‘雅正’?”
宋卿漓从正屋跑出来,听到这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挡在蓝桉身前,琥珀色的眼睛里没了平日的软萌,反而带着点冷意:“这位公子说谁俗气?我种的花,碍着你了?”
那金纹少年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嗤笑一声:“蓝氏规矩里说‘不可擅种杂花’,你一个小弟子,也敢在静桉居乱种花?莫不是三师姐纵容你,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话明着说宋卿漓,实则是在暗讽蓝桉失了“雅正”。蓝桉上前一步,将宋卿漓拉到身后,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声音清冷:“静桉居的事,与公子无关。还请公子自重,莫要在此喧哗。”
“三师姐这是要护着她?”少年挑眉,“我不过是提醒一句,三师姐就这般态度?难道蓝氏的‘雅正’,就是这般纵容弟子、无视规矩?”
周围的世家子弟跟着哄笑起来,目光落在宋卿漓身上,带着几分戏谑。宋卿漓攥紧了拳头,正待反驳,却被蓝桉轻轻按住了手背。
“蓝氏的规矩,轮不到外人置喙。”蓝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公子若无事,还请离开。若再喧哗,休怪我以蓝氏家规处置。”她说着,指尖微微泛出银光——是催动灵力的征兆,显然是动了真怒。
那少年没想到她会如此强硬,脸色僵了僵,却还想撑着面子:“三师姐何必动怒?我不过是……”
“不过是想找事?”宋卿漓忽然从蓝桉身后探出头,语气带着点刻意的天真,“我记得这位公子昨日在兰室,偷偷把先生的茶杯换成了糖水吧?还说‘雅正’的茶太苦,不如糖水甜——怎么,公子自己不守规矩,倒有脸来管别人?”
这话一出,周围的哄笑声立刻停了。那少年的脸色瞬间涨红,指着宋卿漓:“你胡说!我没有!”
“我是不是胡说,问问旁边的弟子就知道了。”宋卿漓笑得一脸无害,目光却扫过周围的世家子弟,“昨日兰室后排的弟子,都看到你偷偷换茶杯了呢。先生没说你,是给你留面子,你倒好,转头就来挑三师姐的错,这就是你家的‘规矩’?”
她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把那少年说得哑口无言。周围的弟子看向少年的目光也变了,带着几分嘲讽——毕竟谁都不喜欢只会挑别人错、自己却不守规矩的人。
那少年恼羞成怒,却又无话可说,狠狠瞪了宋卿漓一眼,转身就走:“走!跟这种人多说无益!”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宋卿漓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蓝桉,吐了吐舌头:“师姐,我是不是太凶了?”
蓝桉看着她眼底的得意,又想起她方才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心头忽然一暖。她抬手,轻轻拂去宋卿漓发间沾着的一片桉树叶:“没有,说得很好。”
宋卿漓眼睛一亮:“真的?那师姐不怪我惹事?”
“不怪。”蓝桉摇头,目光落在院中的花苗上,阳光正好,嫩绿的叶片泛着光,“是他们先扰了静桉居的清净。”她顿了顿,又道,“方才……谢谢你。”
“谢我什么呀!”宋卿漓立刻摆手,凑近了些,“保护师姐是应该的!谁敢说师姐的坏话,我就跟谁急!”她说着,还挥了挥拳头,像只护食的小兽,模样可爱得很。
蓝桉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次,她没再压抑笑意,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琉璃蓝的瞳仁里映着宋卿漓的身影,满是温柔。阳光透过桉木枝叶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腕间的花手环,再也分不开。
“茶该煮好了。”蓝桉转身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去把油纸包里的枇杷拿来,配着茶吃。”
“好嘞!”宋卿漓立刻应道,拎起竹篓就跟上,竹篓上的小铜铃再次叮当作响,混着屋里的琴音、院外的风声,成了静桉居最暖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