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瑶……”
“洛瑶,洛瑶。”
“洛瑶!!!”
洛瑶猛然睁开眼睛。
仲秋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阶梯教室里,窗外隐隐约约传来树叶沙沙的轻响,她茫然地看着被自己压着睡的专业书,一时好像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洛瑶,我都已经喊你好几遍了!”身旁一个女生突然凑上来,揉了揉她的脸,“你昨晚干嘛去啦?熬夜开黑啊?”
女生看上去和她很亲密,可是洛瑶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忽然,前排的两个女生似乎听到她们的对话,不约而同地向后一靠。
其中一个接话道:“你搞得跟谁上早八不困似的。洛瑶想睡就让她睡,叫醒人家干嘛?”
另一个也笑道:“不知道昨晚哪个学妹被咱们洛大美女带飞了?”
洛瑶沉默了两秒。
“不好意思……你们,叫什么名字?”
身旁的女生笑着说:“我叫司音。她们是易安和谭昙。”
司音,易安,谭昙。
这三个名字好像非常熟悉,可洛瑶隐隐觉得哪里违和,她脑海里划过什么东西,却又没能抓住那丝流星。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讲台上的老师说了同学再见,洛瑶没什么意识地收起专业书,背上包,被三个女生夹在中间,浑浑噩噩地走着。
气候好像是九月,校园陌生又熟悉,窗外飞扬着大片大片的枫红色落叶,金色的暖阳好像过度曝光的胶卷,让一切都亮晶晶的,镀上一层虚幻而又不真实的美。
走廊上路过洛瑶的每一个人,都在对她微笑。
她不知怎么的,就被三个人领到了一间小卖部,落叶依然在大片大片地飘零,踩在脚下,就像温暖的厚地毯。
“洛瑶,”那个叫做司音的女生回过眸,五官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隐去轮廓,“想吃雪糕吗?”
洛瑶茫然地看着她,手里就被突然塞入了一根雪糕,奶白色的,却没有任何凉气。
这一幕不知为何有点熟悉。
“有辣条味的雪糕吗?”她几乎完全是下意识的,听到自己问道。
“洛瑶,你没有吃过辣条味的雪糕。”
女生依然耐心地笑着。
没有吗?
洛瑶想了想,脑海里依然一片混乱的空白。
走出小卖部,视野里依然是大片的枫红色,从空中悠然坠落,每一片枫叶形状好像都有点怪,颜色就像火烧一样。
又像是血。
洛瑶又有点迟钝地想——校园里真的有这么多枫树吗?
阳光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曝光,连远处的行人都有一点轻微的失焦。
“这是……哪里?”
她忽然问道。
走在前面的女生们齐齐回头。
她们依然在笑:“这里是无色天。”
“……无色天?”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在熟悉之余,她为什么会觉得……悲伤?
“对呀,无色天。”名叫谭昙的女生温和地说,“这里就有你最想要的生活,你什么都不用想,我们会永远待在一起。”
“对,永远待在一起。”
司音和易安微笑着重复道。
哦,永远待在一起。
洛瑶点了点头。
她们继续走在犹如过曝胶卷的校园马路上,枫红树叶已经漫过了脚踝。
忽然,她看到道路尽头,一个长发三尺的女人静静伫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她全身没有一点失焦的痕迹。
“哇,洛瑶,你女朋友来接你啦。”司音在她旁边欢快地说道。
女朋友?
洛瑶顿了一下。
女人踩在枫红落叶上走了过来,温柔地替她取下单肩包,一边背到自己身上,一边笑着说:“买了雪糕吗?看起来很好吃。”
洛瑶这才想起来自己拿着一根雪糕。她低头看了看,晶莹奶白,一点都没有化。
等一下……雪糕是会化的吗?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洛瑶迷茫地抬起头,望着这青丝三尺的女人。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女人垂下眸,柔和地:“怎么了,阿鸾?”
“你叫什么名字?”洛瑶问。
女人略微一顿,依旧温和:“也许你可以为我起一个名字。”
洛瑶脱口而出:
“阿眠。”
她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心中泛起阵阵别样的涟漪,仿佛与苦难相连,更多的则是令她安心的愉悦。
“‘阿眠’,这个名字,可以吗?”
不知为什么,女人的眸光微不可察地一沉。
但随即她就再次笑道:“可以,只要是阿鸾喜欢,都可以。”
身旁的白光越来越强烈,整个天空都陷入了过度曝光的胶片里,行人身影的线条被扯散再重组,却依旧在对她微笑,友善里带着挥之不去的诡异。
洛瑶的膝盖以下都已经淹没在了铺天盖地的枫红落叶里。
她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
她的三个室友整齐划一地微笑问道。
“不……你不是阿眠。”倏地,洛瑶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们也不是她们。”她又对几个所谓的室友说。
女人神情平淡:“是或不是,重要吗?”
洛瑶蹙眉:“不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她垂下头,在洛瑶耳边说,“不要再挽留那些不重要的回忆了,阿鸾。那些东西,就当是上课时的一场梦境,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
不——不是梦境——
有一个声音在洛瑶脑海中锲而不舍地默念。
那个被她忘记的世界里,有很多小人,站在遥远的地平线,朝她挥手。
有一个小人桀骜不驯、张扬肆意。
一个小人周围花团锦簇,清丽明媚。
一个小人金红焰火围绕,不怒自威。
一个扶着镰刀,看上去有点悲伤。
……
她们都在奋力地招手,可还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她们看上去已经声嘶力竭,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洛瑶——洛瑶——
她们是谁?
洛瑶心里腾地升起极度的迫切,她在一片只剩下白色与枫红色的世界里,拼命地拔足向前狂奔,然后撞进了一片夺目耀眼的白光中——
“主上!您现在真的不能去人间,算是属下求你了!!”
她听见一道女声绝望的恳求。
“——青鸾上神这次被派下人间,绝对是领了杀您的命令来的!!属下知道,您在她面前根本不会还手,可是魔界还需要您!!”
紧接着,一个身披红纱的女子猛然回过头,一双美而冷郁的暗红色眸子淬满寒霜:“一个魔界而已,在我家殿下受的九万道极刑面前又算得上什么?”
“我的命都是她给的,她想要回去,随时都可以。”
“不日我就会前往人界,并且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异议。”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漆黑幽深的大殿,一抹鲜红在黑夜中簌簌舞动。
女声往外追了她两步:“可是主上!我们不知道青鸾殿下的具体位置,诸神都在看着,您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
“不论她在哪里。”
女子并未回眸,一字一句:
“我都会掘地三尺,带她回家。”
她的最后一句低沉至极,也坚定至极。洛瑶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巨大的伤感,她伸出手,刚想去触碰那其实并不存在的红纱,却突然跌入另一个无边夜幕——
“凤凰明王殿下……”
她忽然身处华美繁复的宫殿中,烛火幽暗迷离,层层幔帐后,一个女人的正在垂眸批阅公文。
“什么事?”她不曾抬眸,淡淡问道。
“……青丘尊王已经找来了记忆去除师,听说是寻遍六界才醒来的。”女官小心翼翼地说,“尊王问您,如果人间的回忆让您太过痛苦,是否需要直接删除?”
被称作凤凰明王的女人,笔尖似乎是微微一滞。
“不必。”
下一秒,她冷静的声音响起。
“什么?”女官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可、可是……”
“两年的记忆而已,难道还会影响我的判断?”女人慢条斯理地打断她的话,“回去原话告诉青丘泽,该删记忆的不是我,是她自己。”
女官不敢再议,立刻领命告退。
等到所有下人都已经离开,主位上的女人把笔放下,缓缓把头埋到双手之间。
“……洛瑶,你真是……”
洛瑶听到她带着破碎笑意的气声。
“……让人记也不敢记,忘也不敢忘……我这辈子是不是着了什么魔了,非要每次都栽在你手上?”
麻木,无奈,破罐破摔。
仿佛在嘲笑自己输得惨烈。
尽管已经知道这些都是过去,洛瑶还是伸出手,在她的发顶虚幻地、轻轻地抚了一下。
眼睛一切忽然倒悬。
周围的景致缓缓展开,是一处荒凉僻静的郊外。周围妖气环萦,大雾弥漫,一棵将死未死的古树下,有一只颤抖的青色小狐狸。
她全身是血,瘦得皮包骨头,一看就是被更强大的妖族长期欺压,很快就要死了。
正在这时,一阵金铃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整齐划一的、军队行进的脚步声。
“……呜……”
仿佛察觉到有人经过,小狐狸小幅度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呜咽。
“停。”
洛瑶听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对军队下了命令。
这是处于事业顶峰的青鸾上神。
没有经历过贬谪,一千年前刚刚成婚,现在育有二女,长女不日后即将加冕。
她青丝三尺,衮服迤逦,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古树边,也不嫌脏污,将小狐狸抱了起来。
“殿下,这啥玩意儿,脏死了!”一个英气逼人的女子面露嫌恶,不满道,“殿里已经养了一个无敌破坏王易安,难道还要抱回去一个脏狐狸不成?”
“司音。”多年前的洛瑶淡淡道,“她就快死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
名为司音的女子无所谓道:“现在正值妖族内乱,青丘每天有成百上千这样的小妖死去,殿下如果个个都管,几百年你也管不完啊。”
“……”
洛瑶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垂眸看着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狐狸,说,“至少管这一只,还是管得起的。”
“——去找两个药修,把她的伤治好,放归妖界。”
大军浩浩荡荡,离开了这片死亡之地。
无人看到青色的狐狸卧在古树旁,像一尊雕像般目送着她的离去,仿佛要把这一幕铭刻心间。
多年后的洛瑶站在原地,被越来越浓重的大雾包裹进去,眼前只剩下一片过度曝光的白光,以及像流淌的血液般的枫红色落叶。
“洛瑶。”
“神首。”
“青鸾上神!”
“母亲——!!”
那些小人越来越近,叫喊声越来越急切凄厉,可是洛瑶却在已经漫过头顶的落叶里一点一点向下陷去,她挣扎着、不甘心着,却在感到毫无着力点的背后,突然有很多人用手稳稳托住了她。
……是你们吗?
几个白色的虚影围绕在她身边,她们的目光都温柔、悲伤而虔诚,落叶已经几乎将这个世界完全覆盖,她们同时抬头,看向还剩最后一丝光亮的头顶——
回去吧,洛瑶——
尽管从你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为我们带来苦难,但所有的一切,我们都甘之如饴。
这的确是一场你亲手赐予我们的苦难。
却也是一场命运怜悯的赐福。
洛瑶……
回去吧。
她们手掌同时用力一推。
——于是洛瑶猛然重新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