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瑶怔愣地抱着易安的尸体,耳朵里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
司音、谭昙、君玄……她们大声的尖叫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就像隔着远海听到暴风雨的声音。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刺目猩红。
一瞬间,两千年前那个倒在她怀中的少女,与易安的尸体缓缓重合。
为什么。
她那么拼尽全力地求索,可是每一个看似正确的选择,好像都会带来悲剧的结果。
“……洛瑶,你说要护天下、渡苍生,最终却成了千古罪人。是你放任她们信仰你,你却尽不到一个神明该尽的责任……”
“一切由你而起,你才是万象之因。”
“这是一场,你亲手赐予她们的苦难。”
碧霞的话语犹在耳边。
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想起易安曾经无忧无虑的笑颜,想起她一刀捅伤凛霜时脸上的快感,想起魔界崖月见证的自己的谎言,想起一根廉价的辣条味雪糕,想起大学的宿舍里,女孩子稚嫩的一句“美女姐姐”……
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想。她用最轻柔的动作将易安缓缓放在地上,为她合上双眼,唇边一抹淡淡的笑,就好像只是一场平淡而温馨的午觉。
好像一觉睡醒,又会有人缠在她身旁,抱怨着早八和晚课,抱怨着补不完的补考。
易安应该恨她的。她想。
可是为什么,你最终要原谅我?
我又凭什么被你原谅?
“青鸾。”
始作俑者站在了她面前。
洛瑶平静得出奇:“杀了我吧。”
女人久久看着她,俯下身,把她揽进怀中。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诞生的吗?”女人语调温和安静,“原本我只是佛从无色天溢散开的一缕残念,徘徊在佛堂旁边。你那时还没有化形,一只小鸟,孤孤单单的。”
“你看见我,以为我是没有身体的灵体,叽叽喳喳和我讲了很久的话。我只是残念,回答不了你,只能用风为你卷来一朵曼陀罗,你却像是非常高兴,拔了一根自己的尾羽,送给了我。”
她停顿了很久,好像在怀想过去的时光,“……那一刻,佛的残念也有了七情六欲,入了因果轮回。我觉醒了自己的意识,操纵万物,为自己凝聚了实体。”
“我是因为你才诞生的,阿鸾。”她温柔地抚着洛瑶如瀑的墨发,郑重说道。
洛瑶失神的瞳孔有了一丝焦距,忽然伏在这个夺走她一切的人肩上笑了,笑得全身发抖。
“我曾经是真的喜欢过你……尊上。”洛瑶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甚至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荒谬感的万分之一。
“我至今仍是。”女人说道。
“是吗。”洛瑶已经笑得有点累了,“所以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夺走她的一切?还是让她痛苦到被至仇抱在怀里都没有精力反抗?”
女人却轻柔纠正道:“是让她心甘情愿和自己回到无色天。”
洛瑶忽然沉默了下去。
其实她此刻是更想笑了,但脑海中表达情绪的部分处理不了这种复杂浓郁到极致的情绪,大概已经罢了工。
——无色天,众神陨落后的去处。
其实只是九重天以外的一片虚空,佛的意识充斥着整个无色天,让神的意识超脱物质,达到不死不灭的无上境界。
女人的逻辑是通顺的。既然她只为洛瑶一个人存在,那洛瑶死后也就该回去了。她怕的是洛瑶放不下红尘,所以一步步把她推到今天,准备把她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全部斩断。
多么精彩,多么周全,连洛瑶都想给她鼓掌了。
两人之间又是很久的沉默。
“好啊。”
突然,洛瑶说。
其她人大概又在疯狂的嘶吼和怒喊,但洛瑶已经统统听不见了。她满心疲惫和倦怠,就好像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合眼的人,最大的念想不过是找到一处舒适的角落,不顾一切地昏睡过去。
“早点这样该多好。”女人抱着她,倏然失笑。
她垂下眸,吻上洛瑶的眉心。
扑通。扑通。
心跳越来越慢,直至安静地停止。
——不远处的须弥山上,缓缓响起了一道古朴的丧钟声,庄重而又悠长。
……
洛瑶死了。
这四个字犹如四个擎天巨柱,不偏不倚,砸在所有人头上,于是天就塌了。
高台上已经没有人在尖叫了,她们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连一丝风声都没有,死寂得诡异。
砰。
女人不再留心去控制,商眠骤然拿回自主权,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我留时间给你们告别,废话不要太多。”伪佛施施然站起来,脸上重新挂上虚假的慈悲,对众人笑道。
令六界闻风丧胆的魔尊,仿佛梦游一样,就这么一步步蹒跚着爬到了洛瑶身边。
接着是司音,谭昙,至幸,凛霜。
君玄实在伤得太重,就仰躺在了易安身边,紧紧握住她已经变凉的手。
她们围成一圈,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茫然的平静。
“喂,谭昙,你还记得殿下这件风衣从哪来的吗?”司音居然是众人之中最平和的,动作神态都与平时无二,“她刚下人界那会儿,特别迷这种款式,觉得既有衮服的气势,又穿戴方便,所以让我囤了好多啊卧槽。我记得宿舍衣柜都装不下了来着?”
谭昙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说:“我有点印象,哦对,她当时还不知道人间有四季呢,结果全囤的是秋季款。噢噢,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然后她实在冻得受不了,大半夜动员你去给她买棉袄,哈哈哈哈哈,好惨。”
“我靠,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司音猛捶了一下地,义愤填膺道,“你当时还没上床呢她不使唤你,再不济还有易安那么个傻子在那儿呢,哎你说怎么着!她就不叫你俩,啥事儿都使唤我!我特么帮她拿外卖都跟门卫混脸熟了!”
“那怎么说你是武神呢,能者多劳呗……噗。”谭昙实在憋不住,直接笑喷了,两人旁若无人地伏在地上笑得抖如米筛。
谭昙一边笑得揉肚子,一边扒拉着洛瑶的胳膊,晃了晃:“殿下,殿下!你听这个姓司的在蛐蛐你什么!还不管管她!”
洛瑶双目紧闭,毫无回应。
“殿下别开玩笑了,醒醒,啊。”谭昙又推了推她。
“……”
“殿下——太阳晒屁股咯——”
“……”
“殿下?”
“……”
“洛瑶。”
“……”
躺在地上的人依旧没有回答她。谭昙不信邪似的,到处挠她痒痒,又趴在她胸口上使劲儿听,仿佛这样就能听到一声虚幻的心跳。
“……花神殿下,”终于,至幸用沙哑的声音艰难开口,“停下吧,没用的。”
“没用个屁!!你凭什么说没用?!我她爹的说有用就有用——!!!”
司音仿佛被这一句话刺激到,突然暴起,拎着至幸的衣领把她提到自己面前。
至幸看着她的眼睛,发红充血,目眦欲裂,犹如一头负隅顽抗的困兽。
“司音上神,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了。”她平静地陈述道。
“……”
司音仿佛被这一句话抽干了灵魂。
她缓缓松开揪着对方衣领的手,整个人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的桀骜,她的张狂,都被这一句怒吼耗尽,只留下无尽的迷茫。
至幸揉着被司音掐红的脖颈,垂眸看到发呆的凛霜,惨笑一声:“现在你开心了吧。天天喊着要杀的人终于死了,甚至都不用你动手。”
凛霜仿佛根本没听见似的,抱膝坐在地上发呆。
过了半晌,她才猛地一摇头,喃喃自语:“……她咎由自取……对,是她活该的……”
“凛霜。”
商眠出声,平静打断她。
“虽然你的母亲不想让我说,但是今天我不说不可。”
“两千年前你的册封典礼上,她不是要和你脱清关系才刺你一刀的,而是她为了不让你痛苦致死,亲手把你作为神的部分杀死。她知道帮神入魔是重罪,害怕天谴波及到已经入魔的你,提前很多天就让我在魔界做好接应的准备——就在他把你扔下琉璃台后的第十秒,九万道极刑天雷就到了。”
“她也因此真身俱碎,从此陨落。”
凛霜反应慢了一拍,迟钝地抬头看向她:“……什么?”
“还有大神山那一次。”商眠继续说,“你以为她想回到这个她亲手杀了自己女儿的地方吗?问题是你当时情况危急,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那么骄傲一个人,可以为了你,重新对天界俯首称臣。为了你,她连和我的关系都可以放弃——哪怕就是这样,她还是不愿意让我把真相对你说出来,仅仅是因为她怕你接受不了,怕你连对这个世界的恨都消失,选择轻生。”
凛霜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结在了这一刻。
“主母……您说什么?”
商眠目光冷寂,不发一言。
于是凛霜颓然瘫了下去。
「凛霜上神,天界琉璃台上,她的真身已经尽毁了,你还想怎么样啊?!」
「她真身尽毁,关我什么事?」
「你们说天界琉璃台,那你们知不知道,诸天之上,是谁亲眼看着她快入魔的女儿痛得撕心裂肺,还不为所动?」
「我此生只死过一次,死在我那时觉得最伟大、最温柔的人手里。她一刀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把我踢下了琉璃台……」
「你知道吗母亲,入魔后的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着你。想你是怎么杀了我——和我将怎么杀了你。」
……
「我只是想说,你还太小,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你还没有明白,凛霜。」
「我真是受够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了!!」
……
「不是……不是这样的,凛霜,你想一想……」
「我想什么,你还要我怎么想?!」
「是啊,你天生和别人不同,你可以向西方一拜就换来漫天神佛的饶恕,你可以想回就回到你的神座,然后创下‘丹心救女’的佳话——可是你有想过我会怎样受世人诟病吗?你有想过与我主母断绝关系的那一刻,她心里作何感受吗?!」
「——哦,我忘了,神爱世人,却不爱魔啊。」
……
她眼前一片混乱,有时是年少时温馨的浮光掠影;有时是洛瑶立在风卷云涌之中,松开手将她打下琉璃台;有时是她无数次欲言又止,又只能保持沉默的无奈……最终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百年前的大神山,女人颤抖着堵住她腹部的血口,凛霜从未与任何人说过,其实那天她听见了洛瑶对伪佛的祈求。
“我知道你在听……”
“……我向你立誓,只要你能救下凛霜,只要你让她好好活着,我听凭你处置。”
“……算我求你。”
骄傲的众神之首低垂下头颅,向西方叩首。
凛霜觉得荒唐,觉得不真实,她忽然特别想笑,可是看到那个人再也睁不开的双眼时,嘴角又颤抖着不上不下。
——就像她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关于最极致的恨、最极致的爱,和最极致的愧。它们全部都矛盾到不可思议,又严丝合缝得那么容易。
一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洛瑶脸侧。
魔界少主不可一世的叛逆,终于碎在了这个人面前。
而这场被无数人书写过的烂俗话题——
被称之为亲情。
诈尸的瑶宝:完结倒计时,两章~
小北:还没杀青呢,乖乖躺着吧您嘞。
瑶宝:[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终焉之战(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