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风雪卷着冰粒肆虐了一整天,铅灰色的天幕压得极低,仿佛要将整个军营都裹进这片苍茫的白里。李昀正对着案上摊开的舆图凝神思索,指尖捏着三枚铜钱轻轻摩挲,目光在南疆密林的标注处反复逡巡。
“将军,主帅又来了。”亲卫周显掀帘进来时,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这月都第五回了,周显心里默默数着,主帅来这儿的次数,比过去三个月加起来都多。
李昀指尖的铜钱转了转,眼尾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帐外——风雪中,一道玄色披风的身影刚掠过辕门,披风下摆扫过积雪,带起一片细碎的冰碴,靴底碾过结冰的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隔着老远都能辨认出那是陈凛的步子。他将铜钱顺势收进袖中,淡淡吩咐:“把今日的潜伏考核结果拿来。”
话音未落,帐帘已被人从外面掀开,寒风裹挟着雪粒猛地灌进来,让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乱跳。陈凛站在门口,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肩头甚至凝着一层薄霜,显然在风雪里走了不短的路。他身后的亲兵捧着个食盒,食盒缝隙里透出隐约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又很快冻成了冰粒。
陈凛解下披风递给亲兵,径直走到李昀对面的胡床坐下,指节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南疆密信我看过了,密林阵法得再调调。”
李昀顺势将案边的训练记录往旁推了推,指尖点向舆图上标着红圈的位置:“正琢磨这个。两侧崖壁太陡,设伏得留活口当诱饵,不然容易困死自己人。”
陈凛颔首,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舆图上,手指却像有自己的主意似的,轻轻搭在了那摞训练记录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的毛边,李昀看在眼里,心里那点笑意快憋不住——这位主帅明明急着看三弟的长进,偏要装得跟查防务似的,那点心思藏得比新兵在雪窝里的潜伏姿势还蹩脚。
“说起来,”李昀慢悠悠添了句,语气像是随口提起,“陈铮前几日反侦察考核,把其他斥候绕得找不着北,这江湖身法还挺灵活。”
陈凛搭在记录上的手指明显顿了顿,喉结轻轻动了动,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军中不比江湖,花哨无用。”
“是无用,”李昀笑得更促狭了些,“但能活着把人耍得团团转,总比愣头青似的往前冲强。”
帐内静了片刻,只有炭盆里的木炭偶尔发出一声轻响。陈凛终于抬手,拿起了案旁的训练记录。
他翻得看起来很快,一页页纸页翻过的声音在帐内格外清晰,可李昀看得分明——在翻到“陈铮因逞能被罚跑五十圈”那页时,他的指尖在纸页上停了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等翻到后面“全优通过”的考核结果时,指节分明是悄悄松了些,连握着纸页的力道都轻了。
“还行。”他丢下两个字,把记录推回来,视线重又落回舆图,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翻看。
李昀差点笑出声。他朝站在一旁的周显使了个眼色,周显会意,递上刚取来的今日考核结果,默默退到一旁。帐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漏下来一点,照在檐角的冰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映得陈凛紧绷的侧脸柔和了些。
“要不,去演武场看看?”李昀起身,掸了掸袍角,“陈铮他们在练徒手搏击。”
陈凛的眼底明显闪过一丝波动,却很快压了下去,只淡淡道:“不必。”他示意亲兵递过手里的食盒,“大哥捎来的杏仁酥,你这儿人多,分了吧。”
李昀接过食盒,触手还带着点余温,显然来之前刚热过。李昀看着,突然觉得陈凛这副样子,比在帅帐里批军报时鲜活多了。
“行啊。”李昀侧身对亲卫扬声道:“给陈铮送去,罚他把这盒点心分了,少一块,加罚十圈。”
待送食盒的亲卫离开,李昀又从案头抽出一叠纸——那是杜衡每日记录的陈铮日常,上面记得密密麻麻:从“偷换赵大勇的箭羽”到“用雪团砸杜衡后脑勺”,连“晚膳多要两个肉包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杜衡画的歪歪扭扭的小批注。
“你要的东西。”他把这叠纸推到陈凛面前。
陈凛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目光在纸页上落了片刻,才放下茶盏,拿起记录细细翻看,连杜衡随手画的“啃麦饼”小图都没放过,眉头时而蹙起,时而又几不可察地舒展。李昀看得有趣,这位主帅专注得像是在看什么关乎北境安危的密函。
半晌,陈凛把纸叠好推回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这些琐事,你看着处理就行,不必再报。”
李昀转头冲立在一旁的周显扬声:“听见没有?陈将军说不必再记了。”
“咳——”陈凛刚抿了口茶,猛地呛了一下,茶水溅在衣襟上,咳嗽得脸都红了,他起身就往门外走。
“将军,我这就去告诉杜衡!”周显见状,忙不迭就要往外跑。
“站住。”李昀突然凝眉看他,语气里带了点恨铁不成钢。
周显一愣,停住脚步:“将军?”
“周显,你跟着我多久了?”李昀问道。
周显下意识答:“回将军,两年零八个月。”
“两年零八个月……”李昀拧眉看了他半天,像是在琢磨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怎么还这么蠢?”
周显被问得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将军,不是您让我……”
李昀指尖转着铜钱,打断他的话:“我让你去告诉杜衡什么?让他把笔墨收起来,对三公子的事闭紧眼睛?”
周显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看着李昀眼里的促狭,又想起刚才陈凛呛茶的模样,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主帅说“不必再报”,是真的不想知道了吗?那刚才翻记录时,指尖在“射中十环”那页停留的功夫,又是怎么回事?
“去告诉杜衡,”李昀慢悠悠道,“往后记录字写工整些。还有,别什么鸡毛蒜皮都往上写——比如‘啃麦饼’这种事,记它何用?”
周显恍然大悟,脸“腾”地红了,忙不迭点头:“属下明白了!”
帐外,陈凛转过辕门,脚步顿了顿,隐约听见周显带着笑意远去的脚步声,才继续往前走。他嘴角绷得紧紧的,耳根却悄悄泛了点红,被雪光映得格外明显。
帐内,李昀拿起一枚铜钱弹向空中,又稳稳接住,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口是心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