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家

沉重的玄铁锁链拖过将军府门前的青石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每一声都像在陈铮的心口上反复摩擦。他踉跄着,几乎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拖拽向前,双腿沉重如灌铅,脚踝处被粗糙铁环磨出的伤口早已血肉模糊,混着尘土,每挪一步都钻心地疼。

拽着铁链另一端的男人高踞在神骏的黑马上,一身玄色轻甲,肩头的兽首吞口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寒光。正是他阔别十年的二哥,陈凛——亦是名震天下的北境战神!

十年前,大哥因他之故重伤弃武从文,将门蒙尘,当时年仅十三的陈凛,披甲执锐,踏入边关血火。再之后“十三披甲,十五领兵,十八雪夜枭酋封将,弱冠称神!”的传奇故事,成了说书人醒木下最惊心动魄的篇章,亦成了无数父母训诫儿郎时的活范本。纵使陈铮远遁江湖,亦有耳闻。

那张曾与陈铮有几分相似、如今却只剩刀劈斧凿般冷厉线条的脸上,毫无波澜,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施舍给身后这个狼狈不堪的“囚徒”。

“磨蹭什么?”陈凛的声音比塞外的朔风更冷,手腕猛地一抖。

铁链骤然绷紧,巨大的力道传来,陈铮闷哼一声,再也支撑不住,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上,眼前阵阵发黑。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可丹田处被那三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死死封住,内力如同被冻住的江河,一丝也调动不起。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任由那冰冷的铁链拖着自己,像个破麻袋般滑过最后几级台阶,被粗暴地丢在正厅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厅堂开阔,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气,与外间的肃杀截然不同。书案后,一个青衫人影正俯身写着什么,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大哥,陈晏。

陈铮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十年生死两茫茫,大哥的面容依旧温润清雅,只是眉宇间沉淀了更深的沉静,曾经那身令敌寇胆寒的劲装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身柔软的布袍。当年大哥为了救身陷绝境的自己,武功散了大半,再无修复的可能……这身布袍,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铮眼底。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避开那道温和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陈凛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像一柄出鞘的刀。他大步走到陈铮身边,靴子重重踏在陈铮身侧的地面上,激起细微的灰尘。他对着陈晏抱拳,声音依旧冷硬,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大哥,人带回来了。用了金针锁链,一路还算安分,请大哥示下”他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的陈铮,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兄弟重逢的温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冰寒与憎恶。

陈晏搁下手中的紫毫笔,目光落在陈铮身上。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深潭,没有预料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审视。陈铮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他满身的血污和狼狈,直抵他灵魂深处最不堪的角落。他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敢直视。

短暂的沉默在厅堂里蔓延,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终于,陈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嗯,回家就好。锁链金针,都解了罢。”

陈铮猛地抬起了头。动作牵扯到脖颈上的锁链,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露出了他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颌紧绷,线条如刀削斧凿般冷硬。可那双曾令无数江湖豪强肝胆俱裂、此刻却盛满了愕然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厅上端坐的大哥。他的瞳孔在灯火下急剧收缩,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判词。

“大哥?!”陈凛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与焦急,“此人武功诡谲,心性难测!一旦解开禁制,恐……”

“解了。”陈晏打断他,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陈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陈铮目光撞进大哥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他几乎是狼狈地再次低下头,死死盯着地面砖缝里的灰尘,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勉强把那不合时宜的软弱压下去。

陈凛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陈晏,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兄长的决心。大哥平静地回视着,目光沉稳如山,没有丝毫动摇。僵持的沉默在兄弟二人之间无声地蔓延,沉重得能压碎空气。终于,陈凛像是被那目光中的力量慑服,又或是某种更深的情绪占了上风,他猛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服从。

他动作粗暴地俯身,一把扣住陈铮的肩头。那力道极大,铁钳一般,捏得陈铮骨头生疼。另一只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拂过陈铮三处要穴。指尖带着冰寒的内力,猛地一吸!

“嗤!”

三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三根细如牛毛、闪着暗沉金芒的细针被生生拔出。

“呃……”一股狂暴的暖流瞬间冲破了无形的堤坝,汹涌澎湃的内力如同解冻的江河,轰然冲回陈铮干涸已久的四肢百骸!力量感瞬间充盈全身,久违的掌控感让他几乎要舒服地呻吟出声。他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每一寸筋骨都在贪婪地吸收着失而复得的力量。那股澎湃的内息在经脉中奔腾咆哮,几乎要破体而出!

陈凛的手依旧死死按在他的肩上,力道没有丝毫放松,腕间冰冷的甲胄硌着骨头,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陈凛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冰的利箭,牢牢钉在陈铮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全身的肌肉也绷紧,戒备到了极点,仿佛陈铮只要有一丝异动,立刻就会迎来雷霆万钧的镇压。

陈铮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受到了肩头那只铁手的警告,更清晰地读懂了陈凛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憎恨。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那奔腾咆哮的内力被他强行压回丹田深处,如同狂暴的野兽被重新关回牢笼,只留下不甘的余震在四肢百骸间微微颤抖。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试图去挣开肩上那只铁钳般的手。

陈晏将这一切细微的角力看在眼里,神色未变,只是对着陈凛微微颔首:“陈铮就安置在你院中。带在身边好好约束管教。”

陈凛死死盯着重获“自由”的三弟,大哥的信任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在他心上,带来一阵阵焦灼的刺痛。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冷风中猎猎作响,声音如同淬了冰碴:“带走!”

两名亲卫上前,一左一右欲架住陈铮的手臂。

“滚开。”陈铮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冰封般的冷硬。他肩胛骨猛地一沉,一股无形的气劲勃然而发,并未伤人,却将两名身强力壮的亲卫震得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数步,脸上满是惊骇。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厅堂里格外刺耳。

陈铮只觉得左颊猛地一麻,随即火辣辣的剧痛炸开,半边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嘴里瞬间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巨大的力道打得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他捂着脸,愕然抬头,对上陈凛那双燃烧着暴怒火焰的眼睛。

“反了你!”陈凛的声音低沉如雷,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棱砸下来。

陈铮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死死瞪着陈凛,胸脯剧烈起伏,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骨节捏得发白。内力在丹田深处疯狂涌动,激荡得衣袍下摆都微微鼓荡起来。有那么一瞬,厅堂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骤然攀升。

陈凛的眼神冰冷而充满压迫感,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姿态如同即将扑杀猎物的猛虎。两名亲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陈铮的目光掠过陈凛刀锋般锐利的面容,最终落在一旁大哥陈晏身上。大哥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平静得可怕,却比陈凛的暴怒更让陈铮心悸。

汹涌的戾气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堤坝,紧绷的拳头一点点松开,鼓荡的衣袍恢复了平静,沸腾的内力被强行压回丹田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腾的屈辱,他挺直了脊背,尽管那姿势在陈凛的威压和大哥的注视下显得异常僵硬。

“我自己会走。”陈铮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越过陈凛,直直地看向前方,不再有丝毫挑衅。

陈凛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像是对他迟来的识相极为不屑。他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厅外走去,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回响。陈铮咬着牙,压下脸颊火辣辣的痛楚和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沉默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尊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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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骨
连载中玄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