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卷入血浪的一瞬间,季缘终于意识到李怀谦为什么要看水面——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
水面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也没有那尊菩萨的影子!一切比镜花水月还虚幻,仿佛神游太虚之境遗留的幻影。
但就算意识到也没用,血浪已经涌来,季缘紧紧闭目闭气,但血浪钻进眼帘!灌入五脏六腑洗濯千万俗尘,于是“目”睁开双眼,天穹如布流霞若血,如碑的笔直身影在神龛前跪倒,硝烟遍布大地子弹横飞尸体,洪水滔天森火弥漫地震颠覆枪火吞吐,生命尽数腐朽,无一例外。“目”又移开眼睛,白日寥落凡星下坠,生命如残烛垂死于红尘万里,苍鹰盘旋天地,刀光剑影之间萤火虫飞舞,谄媚的妖狐和作揖的狡狈在啃噬天幕,无数婴儿盲目诞生于世吱哇齐哭。“目”随意眨眼,于是神飞八极之外,心游万刃高空;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目”睁大眼睛,一线锋利刀光横亘世界而过,似乎要将现世劈成两半!那轻柔的,缠绵的,阴毒的,诡异的,刚烈的,磅礴的刀光,烧得世界磷火斑斓,人生纵情燃烧。“目”被刺得闭眼,于是一人背负脊椎之刃独赴漫漫长路,于是一人决绝如雪崩孑然迈入荒野。
万事万物湮灭又诞生,万千真相如流星般划过。
季缘趴在桌上,冷汗涔涔,仿佛经历了一场绝无仅有的幻觉。血浪滔天而来,将无尽轮回中的一隅带来她眼前,又涛涛而走,将一切赤条条地带走。她试图回想,大脑却一片空空荡荡,什么也想不到。
一切随浪花逝去。
季缘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感觉四周安静得骇人,缓缓支起身子,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课堂!教室一片寂静,窗外清影摇曳,是夕阳下一棵朦朦胧胧的树,同学们好像都出去了,课桌上的东西东倒西歪地放着,笔筒滚落,课外书偷偷摸摸从抽屉里露出一个角。季缘又站起来,下意识朝操场看去,终于,声音像细微的潮水般漫了上来。
铃声,打闹声,奔跑声,嘈嘈杂杂的人声,试卷被扯动的不祥之声……季缘把自己桌上分数漂亮的各科卷子翻看一遍,物理试卷上是她清晰的纠错笔记,写着“相对且平行”,生物试卷上是老师熟悉的字迹“拿了竞赛一等奖也别老在生物课上睡觉!”,就写在一道视觉皮层的题目旁边,季缘以前都置之不理,现在看到简直恨不能抱着生物老师亲两口。她又翻箱倒柜,把一堆科幻小说生物杂志堆出来一一清点,确定无误后,她庄严地从课桌里掏出折叠镜镜子,把自己那张漂亮脸蛋儿来来回回看过几遍,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还是这张脸,一点问题都没有,一颗痘痘也没有。她就说,既然谢钧能认出她来,那她的模样应该是没问题的……难道是李怀谦那边出了差错,有什么孤魂野鬼在干扰他的视线?
……不对!她已经回来了。回到她的2010年了!那些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梦?今天周五,没有晚自习,她好像可以回家了……等会给李怀谦打电话的时候,她就要跟他说这件事。
季缘深深地呼吸两次,捏了捏自己,痛,说明这是现实。她放松下来,肩膀垂落,盯着自己的校服看了一会,忽然感觉不对劲,于是慢慢地拉高袖子,拉到手肘上面的上面……
季缘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在之前被李怀谦扑倒的时候,她的手臂擦过地面,钝痛得厉害。当时李怀谦没让她看伤势,而现在,她算是看到了——一片乌青,但当真没破皮。
她真的受伤了。
季缘呆呆坐在课桌上几秒钟,忽然感觉四周又安静得不像样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又站起来朝操场看去,一瞬间,声音又漫了上来,热热闹闹放学的喧闹声,追逐的嘻嘻哈哈,对作业太多的抱怨声,门口小摊贩叫卖饭团、钵钵鸡、烤串和锅盔的声响……仿佛只有她“看着”这些人,他们才会有声音。
夕阳轻柔垂落,如归巢的飞鸟。树影晃动,满室阴凉的碧绿之感,玻璃窗明亮,季缘在这宁静之中生生出了一背冷汗。
她撑着课桌深呼吸几下保持冷静,继而把小镜子放进裤兜,又拿了前桌的小水果刀和后门的扫帚,缓缓朝门口走去。
她听见了脚步声。季缘咽了咽口水,从教室门口悄悄探出一个脑袋。
是活泼轻快的脚步声,小皮鞋噔噔地敲打地面。她一看,是她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扎着高马尾,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喊她:“阿圆!放学啦,还不走吗?”
再远处,走廊的尽头,还站了两个人。不是很清晰,人影有些模糊,但季缘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身姿挺拔的中年男性,矫健高挑的中年女性,他们都看着这边,好像在说:“阿圆,怎么还不回家?”
她的养父母。
最后,是另一边传来的脚步声。
平静的脚步声,规律,利落。
李怀谦从走廊的对面走了过来。一身雪白衬衫,身量高,背脊挺直如树,他手里严谨地抱着几本书,衬衫袖子卷起来一些,露出漂亮结实的小臂。他看到季缘,眉梢微微一抬,喊她:“阿圆。”
季缘眼泪都要掉下来。
这是——她那个版本的李怀谦。
她捏紧了手里的水果刀,颤颤地,用为数不多面对危机的思维思考最佳的逃生之路……因为她看得太清楚了,这些人的脸上,在眉心之间,还睁着一只血红的眼睛。
一个血红的“目”!
三方人逐渐向她靠近,季缘给舌尖咬出血来维持冷静,她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仔细思考教室两扇门的距离和她能做出的防御方式,更近了,更近了,那双怪异的眼睛长在她最熟悉的人的面上,像一个突兀的肉瘤,带着一股焦糊的气息逼近……季缘按捺住自己的尖叫,再后退了一步——
一双手蓦然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季缘仓皇回头,还没回到一半,一个压低的气音快速坚决地说:“是我,别动!”
季缘悬得快要绷断的神经猛地放松下来。
“李……李怀谦!”她用气声回答。
李怀谦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压低成极细的一线,钻入耳鼓:“藏好,别出声。”话音未落,他把她朝课桌下方按去,季缘只来得及瞥到他持刀的左手,他便已然走向门口。四周霎时又寂静下来,她听见熟悉的嘶吼跟喘息声,焦糊味疯了一样往鼻子里钻,她拼命捂住鼻子别咳嗽,又听到扑击声跟重物落地声……一分钟后,一切重归寂静。
脚步声。
冷峻的军靴踏地声,坚硬,沉稳。
“出来吧。”李怀谦道。季缘于是从课桌下面爬起来,她愣了一下,发现这里已经从课堂变成了一个宿舍,还是样式极其简洁的宿舍,上床下桌共四张床,桌上床上几乎没有一个杂物,所有被子都叠成利落的豆腐块放在固定的地方,被单被套都是军绿色,而她刚刚就躲在旁边的桌子下面。
李怀谦在特战学院的时候不能拍摄宿舍照片,但这特征太明显,季缘用脚都能猜出来,这是他大学的宿舍。
人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吗?季缘暗暗揣测。她又没忍住探头去看了看外面刚才的几个人,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地上只有四具黑漆漆的薮猫一样的尸体。
“一路上遇到的怪猫”,季缘想到谢钧说过这个。这也是把她扑进机关的怪猫。居然还能变成人的样子……季缘的世界观受到太多冲击,她挪过去贴紧李怀谦,小声问他:“你刚刚是……在这个宿舍发现我的?”
李怀谦“嗯”了一声,看了眼季缘手里孱弱可怜的水果刀和扫帚:“刚才给你的刀呢?”
季缘赶紧扔了扫帚,讪笑道:“不好意思啊,血浪冲过来的时候给冲没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现在是在幻境里面?”
李怀谦平静道:“不知道。”
他跨过四具尸体朝外走去,季缘连忙跟上,却发现这个走廊相当神奇,它的一部分是她高中的走廊,一部分是李怀谦大学宿舍的走廊,两部分依次地连接排布,像是两个世界的重叠。但李怀谦并未对这走廊表现出任何反应,季缘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在他眼里这走廊根本没有异常?
她悄悄拿出镜子。这是一个折叠镜,上下两片都有镜面,AB两面,可拆卸,因此可以自己反射自己。直立站着,不方便利用角度来看到镜子里的映射,季缘于是把两面镜子拆下来,用A面镜子去照地面,再拆下B面镜子来反射A面,两面镜子相对且平行,于是她从B镜子里看到了“真相”。
在B面镜子里,走廊是连绵完整的一条,俨然就是李怀谦宿舍的走廊!季缘悄悄收回镜子,百思不得其解,镜子靠反射光线来展现画面,但两个镜子也只是让光线多反射了一次而已,怎么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季缘心想自己是不是不该用物理规律来解释怪力乱神啊?
这么想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接着就是楼梯,恐怖片里最常发生事故的地点之一。季缘怕得有点抬不动脚,畏畏缩缩地去扯李怀谦的衣摆,这一回,李怀谦只看她一眼,竟然没说什么,让她扯着了。
季缘大松一口气,又立刻想:如果把东西反射两次就能看到“李怀谦眼里的世界”,那把她自己反射两次,就不是就能看到李怀谦眼里的她自己?
物理试卷上的那行鲜红的字突然冒出来,季缘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相对且平行”,反射的时候,两面镜子还需要相对且平行!这也完全符合她刚刚的行为。但她又觉得很奇怪,解谜的答案就这么明晃晃地摆了出来?就连考试题都不会出得这么轻率,这个诡异的幻境真的有这么简单?
她片刻不停地跟着李怀谦下楼,噔噔咚咚,四周安静得要命,季缘把一切交给李怀谦,全神贯注地思考问题——顺带还夸了一下自己一心二用的聪明脑袋。
除了物理试卷,旁边还有一个生物试卷,一道视觉皮层的扩展题……她记得是关于……盲视的。
Blindsight,盲视。这跟普通的目盲不一样,盲视是眼部没有受到损害,光线完好无损地穿过瞳孔,并在视网膜上成像,但视觉皮层受损,所以大脑无法处理这部分信息,导致看不见。对于眼睛而言,是看见了,但对于人脑而言,却依然没有看见。于是称为“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难道这是在暗示那和尚在她们脑子里动了手脚,所以让她们看不到该看的东西,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季缘直觉这东西还暗示着更深的东西,不像物理题跟镜子一样,她立刻就能解,她还需要更多信息。但抛开“盲视”这东西不谈,有一件事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她能够一句话不说,也让李怀谦知道她究竟是谁。
反射是双向的,如果她能通过镜子的反射,从而看到李怀谦眼里的她,那根据光路的可逆性,李怀谦一定也能通过镜子的反射看到她——真正的她。
这个想法刚刚一窜上来,季缘的脊椎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得“嘶”了一声,僵在原地,李怀谦的衣摆被她扯动,回头一看,顿了一下。
他回过身,抬了一下手,又放回去:“怎么了?”
季缘好像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张冷汗涔涔的惨白面孔。她勉强道:“没……没事。”
……怪不得解密的提示就放在明面上。季缘咬着牙等那阵疼痛平息下去,暗示都这么明显,明显到刺骨了: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个底层规则,那一定是“不能对李怀谦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她违反,甚至有丧命的可能。
那么,她搞懂了反射跟镜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有意义。知道真相,也有揭示真相的手段,却不得言语。就像中世纪发现日心说的哥白尼,说出真相,即是火刑,掩藏真相,方得存活。
李怀谦认不出她,也不可能认出她,她被困在了一个荒谬的笑话里。
“要是撑不住了就说。”
是李怀谦的声音。他好像观察了她的情况,眉尖微微蹙着,手指抬上来,在她颈侧按了一会,又松开了,“心跳正常。疼?”
季缘有点控制不住情绪:“说了又怎么样?”
李怀谦下颌紧了紧。季缘烦躁不堪地说:“你还能停下来等我吗?你还能保护我吗?你——”
你陌生得我也快要认不出来了。
“能。”
简短平静的一声,像一颗坚硬的子弹。季缘怔了一下,抬头朝他看去,李怀谦身姿如标枪,千锤百炼而出的筋骨挺直,他平静道:“跟紧我就行。”
跟紧我就行,我会保护好你。
季缘猝不及防,赶紧眨了眨眼睛,掩盖住涌起的那么一点泪意。
她记得这句话,她太记得了,这是他爷爷在地震救援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被他救下的幸存者接受采访时才把这句堪称遗言的话说了出来。不惜一切代价救援,保护平民……这一路的颠簸坎坷差点让她忘了,他原本的志向,他冰冷之下掩藏的一片磁心。
在这种敌我难料、鬼影重重的幻境里,他还说出这句话……坚守信念得甚至有点迂腐了。
他当真是这种人。
季缘飞快地又眨了眨眼,低下头飞快地“嗯”了一声。她掐了掐手心,想克制住情绪,至少别在这方面给人拖后腿,正想着,一声大喊忽然暴在耳边。
“鬼爻?!”
季缘吸了一口气憋住眼泪,抬头看过去。是刚才那个姓谢的!他驾驶着一辆只会在电视剧里看到的老旧马车,一身车夫打扮,对她挥手道:“还有那边那个姓李的!赶紧上来!”
李怀谦回过头,问:“去哪儿?”
谢钧说:“还能去哪儿?去倒悬寺拜活佛啊!”